入夜,下了场雨。
庭院里地板滴答着,很快湿了一片。
裴晏斜倚圈椅,目光凝在最新的奏报上,默然无声。乘风与破雾侍立左右,正要细禀钱塘一案的查证结果。
“大人,陶行令此前交代罪状,属下已逐一核实,确有其事,并非是自诬。其中,董家强圈占地一事,发生在陶行令赴任徐州前,于浙江钱塘任上。属下遵照大人指令,派人亲赴钱塘,又辗转至於潜县,终于找到了那户苦主,萧家。”
裴晏抬眸,眼神锐利,示意继续。
“时隔多年,萧家人提起董氏族人,仍是又怕又恨,愤懑难平。但奇怪的是……”
乘风略作停顿,似在斟酌措辞,“当提及陶行令当初压下此案、判地归董氏时,那家主言语间竟隐隐有回护之意,并无多少怨怼。但属下等再追问缘由,他却闪烁其词,只说时过境迁,一家人如今在於潜生活尚可,过去的事不想再提。对了,听说其子在临安府颇负盛名的崇文书院读书,去年还考中了秀才!”
崇文书院是江南首屈一指的书院,坐镇大儒众多,不止在浙江声名卓著,在京中亦颇有声名,历来是南榜进士的高产之地。
“有意思。”
裴晏扯唇,眉峰微挑,突然问了句:“陶行令之子,在浙江哪家书院读书?”
乘风愣了愣,随即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什么,脸色微变,缓答道:“回大人,是……崇文书院。”
书房陷入短暂的沉默。
顿了片刻,裴晏沉声下令:“去查清楚,萧家子入崇文书院是经何人举荐?又是何时举家从钱塘迁至於潜?在当地靠何为生?可有人庇护?”
乘风反应过来,立刻凛神:“是,属下这就去办!”
说完这些,裴晏停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随口又问:“陶府那边……如何了?”
其实从陶云珠坐上回江宁的船那一刻,裴晏就知道了,也知道她回了府,府中来了族眷。
“旁的无甚异常,只是今日陶小姐府上来了位客人。据我们留下的人所报,此人应是先前与陶小姐退婚的山东布政使韩琮之子,单名一个稷字。陶小姐与其伯父一同面见了此人,不知说了什么?不过,此人在陶府停留时间不长,约半个时辰不到便离开了。”
裴晏闻言,却眸色骤沉。
过了几息,倏道:“去陶府传信,让人明日巳时来见我……”
‘人’指的是谁,乘风破雾皆心领神会。
只乘风看了眼窗外浓黑夜色,心知若明日一早再传话,恐来不及,忙应声退下,吩咐手下连夜去办。
不料,没等多久,那个出去的手下又去而复返。
“统领,我们留在陶家的人刚传回消息,说陶小姐让他们先行撤离,莫要再留陶府。起因是陶小姐的大伯父治家严厉,知会于她,不许外面的护卫留在府中……不知,此事该如何处置?”
乘风心头咯噔一下,挥手示意人先按他方才交代的去传话给陶小姐,自己则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再次敲门。
“进。”裴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乘风躬身将方才的事如实禀了一遍,说完,只见裴晏沉默下来,又冷笑了声才问。
“让你传的话,传了么?”
“传了,大人!”乘风忙答。
裴晏抬眸,神情懒懒:“让护卫按她说的,先撤回来,明日的安排不变。”
“是!”破雾心头一松,连忙应下。
……
夜色已深,烛光柔和。
陶云珠刚刚沐浴过,披散着半干的乌发坐在妆台前,白芨正用玉梳为她通发,青叶则在床边整理着被褥。
陈妈妈悄无声息地进来,福了福身。
“陶小姐,明日巳时,裴大人要您到府上一趟。”
虽料到回了江宁,裴晏迟早会找她,但还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陶云珠蹙眉,语气还算平静:“知道了,劳您传话,我明日会去的。”
“是。”
陈妈妈退下,屋内,只剩下主仆三人。
白芨放下宽梳,拿起篦子,边为她梳发边犹豫问:“小姐明日真要去吗?可大老爷那边……”
青叶也停下动作,凑了过来:“是呀小姐!大老爷今日才派了他带来的十几个护卫,将裴大人的人都换走了,院子守得跟铁桶似的。明日我们若要出门,大老爷必会细盘问缘由,到时……该怎么回话呀?”
青叶和白芨还不知道在淮安发生的事,对裴晏的召见,只当是有什么事,并未存太多防备,更多是担心陶行重那关如何过?
陶云珠垂眸不语。
她今日才刚遣散了裴晏的人,不管明日能不能出得去,若她试都不试一下,就直接让陈妈妈传话拒绝,定会惹怒那人。
到时,自己只怕讨不到什么好。
半晌,陶云珠轻声道:“明日寻个合适的由头禀报大伯父。至于能否成行……只能听天由命了。”
青叶觉得也只能如此,刚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忍不住抱怨:“这裴大人有什么急事,非得这个时候传话不可?大老爷派来的丁妈妈可在外头盯着呢,白日我就见她对陈妈妈态度犹疑,总这样传话,万一传到大老爷耳朵里怎么办……
白芨也迟疑了下道:“小姐,青叶的话也有道理,大老爷虽一时无暇细究,但之后,必定会过问,陈妈妈只怕早晚也会像今日裴大人的护卫一样,被大老爷询问,我们得早做打算才是。”
陶云珠何尝不知?
大伯父掌管偌大一个宗族多年,真整顿起内宅,不过举手之间而已。自己这些小动作,怎么可能瞒的过阅历深厚、手段老辣的陶行重?
不过多拖一日罢了。
比起面对裴晏,她更怕这段时间的事,被大伯父发现……
另一头,陶云珠安寝后,院外廊下,一个不起眼的身影悄然隐入夜色。
不久后,陶行重院中的灯亮起。
丁妈妈来了又离开。
房内,陶行重面色凝重,半晌,唤了管家进来。
“今日起,加强院中守备。小姐院里的所有下人,无论丫鬟婆子,凡要出内院,一律先到你这里禀明缘由,得我允准,方可放行!”陶行重声音沉闷,“还有外院各处,增派人手,务必仔细门户!”
“是,老爷……”
方管家不敢大意,出门后,连忙布置了下去。
……
翌日清晨。
陶云珠早早起身,梳洗用过饭,换了身素雅得体的衣裙。收拾妥当后,正欲出门,却在院门处被护卫拦了下来。
“抱歉大小姐,老爷昨日下令,小姐院中所有仆婢,无论丫鬟婆子,凡需外出,必先向其管家禀明事由,获准后方可放行!”护卫恭敬传达了陶行新定的规矩,没有放人离开的意思。
陶云珠静了静,抓住话中漏洞反问:“除了丫鬟婆子……大伯父可是有明令,连我也禁止出这内院?”
护卫一愣,迟疑道:“这倒未曾……只是前日时老爷吩咐过,小姐若要外出,我等必须寸步不离护卫小姐周全!”
“那便跟上吧。”
陶云珠颔首,“我不去远处,只是应一位江宁旧友之约。当初我来江宁打探父亲消息,多赖这位朋友相助。昨日……对方传信于我,说得了新的消息,约我今日巳正面谈。时辰将近,我不便再耽搁去向伯父请辞,你等随行护卫,再留两人去向伯父禀明便是。”
护卫闻言,面有难色。
但陶行重确实只说了护卫要紧随,并未禁止小姐出门。
陶云珠毕竟是隔房的主子,他一时拿不准主意,是否该硬拦?于是勉强应下,只示意旁边的手下立即去向老爷禀报。
就这样,陶云珠顺利出了内院。
青叶白芨第一次在陶行重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紧张地心口直跳,心都要提到嗓子眼。陶云珠则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一路穿槛过院。
就在眼看要走出大门时,突然……
陶云珠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
“站住!”
同时,所有人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陶云珠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屈膝行礼,还算镇定:“大伯父早。”
“要出门赴约?”
“是。”
“哪家的小姐?”
“……”陶云珠犹豫一下,“是江宁学台高洪的亲眷杜家。”
陶行重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学台掌管一省学务科考,权力颇大,虽只是学台亲眷,但如果对方有心相助,或许也能打探到些消息。
陶云珠也是无奈,情急之下只能想到借‘杜万豪之名’。
她在江宁并无熟悉的官眷,可她又不能直接说自己要去找裴晏,只有先找个法子蒙混过去。到时,她只去杜家门口转上一圈,让青叶或白芨下去,避开伯父的侍卫和杜万豪的人解释明因由,最后再驾车离开,大伯父若要问起,只说杜家人临时有急事出门了便是。
陶行重似乎思索了一番,开口:“是杜家小姐相邀吗?”
陶云珠只好点头认下。
“那伯父便送你去吧……”
这回,陶云珠愣住。
陶行重转身吩咐备车,回过头又对她道:“老夫明日才拜会裴晏,今日正好无事,到时,车可在门口等你,走罢。”
青叶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旁人只当她怕大老爷是因为大老爷面冷严肃,但其实,她更怕大老爷另一点——
有的话,你根本不知他是随口一说,还是有什么目的?但总能叫人在猝不及防时,心又猛地提起来……
陶云珠只面色如常地点点头,她并非不担心,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登上前面的马车,陶行重上了后面一辆车。
车声粼粼,一路驶向杜府。车厢内气氛凝滞,见陶云珠未开口,两个丫鬟都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
抵达后,白芨下车,与冬林一同杜府门房递话。起初门房听闻来意,态度颇为冷淡敷衍。恰在此时,里面走出一人,竟正是上次随杜万豪去过陶府的书童。那人见了冬林和白芨,先是意外,后立刻热情招呼起来。
不待白芨婉拒说明只是路过,便已连声吩咐仆役速去禀报自家公子。
见这情形,方才还冷淡的门房,瞬间换了张笑脸殷勤起来。
不多时,杜府内又走出两名丫鬟,对着她们马车的方向盈盈一礼,脆声道:“我家小姐请陶小姐入府,我家公子亦有请陶老爷入内。”
说话间,已有仆役将杜府大门敞开,另有人径直走向陶行重的马车相请。
冬林白芨面面相觑,都未想到。
峰回路转,就这样,陶云珠跟着杜小姐的丫鬟,去了女眷所居的内院,而陶行重也被请进了杜府,听闻入府后,还是杜万豪亲自相迎……
陶云珠未曾问过,自然不知杜家真有一位小姐。
花厅内,杜小姐脸蛋圆润,身量微胖,一双眼睛月牙似的弯着,眼眸亮晶晶,一上来就挽住她的手,“我叫杜月兮,你叫我月娘就好啦,还不知这位是陶姐姐,还是陶妹妹?”
陶云珠素来不擅应对这般热情洋溢的性子,只能任由她挽着,边走边答:“我下月满十六,不知杜小姐……”
话未说完,杜月兮却已惊喜道:“我也是下个月满十六!陶小姐是哪日生辰?”
陶云珠也有些意外,“十二月十七。”
“我是十二月十八!”杜月兮脸上漾起笑,音色脆朗道,“我与陶姐姐的生辰竟只差了一天!这可不就是天大的缘分嘛!”
“确实很巧。”
陶云珠笑了笑,进门前本有些忐忑不平的心,此刻放下不少。
二人落座,这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杜月兮性情开朗,妙语连珠,几乎都是她在兴致勃勃地说话。
看得出,她的确是位热情好客的女郎,中间还曾向陶云珠偷偷吐露,是他哥承诺会包了她接下来三个月的胭脂首饰,她才答应帮他以自己的名义接人的!
但说完,又朝她眨了眨眼睛,真心实意地赞叹。
“不过今日一见到姐姐,我就觉得,便没有我哥的钱也值了!仙女也就这样了罢?从前我连想都想不出,人还能生得这样好看的!”
青叶被杜月兮的形容逗得一笑,陶云珠也不禁笑意柔和,心中对杜万豪这样妥协的安排很是感激。
但同时又有些心不在焉,眼看巳时已过,她今日却迟迟未赴约,前去报信的白芨也被大伯父留在门口的人拦下,命人不要乱跑。
裴晏那里,恐已彻底被她惹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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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晏岂止是被惹恼,简直要被气笑了。
他特意推了今日所有行程,一早便等在府中,不想,一个时辰,没来,两个时辰,还是没来……
直到第三个时辰,他派出的侍卫回来禀报,说陶云珠的马车入了杜府,再未出来。
呵。
呵呵。
裴晏真是气极反笑,无话可说。
乘风破雾守在门口,齐齐低头,大气都不敢出,明白主子这次是真动了气。
一声极轻的冷嗤从裴晏唇边逸出,眼神亦彻底冷了下来,不知是在嘲讽陶云珠,还是在嘲讽自己。
“倒是,不长教训……”
抱歉大家,手速还有各方面,可能都做不到日更,大概就是目前这样的更新速度,大家可以继续追更,也可以养肥看[红心]
最后谢谢大家的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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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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