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1)班的教室窗明几净,崭新的桌椅排列整齐,空气中还残留着消毒水和粉笔灰的味道。班主任是一位戴着细框眼镜、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教师,姓李,教语文。她正站在讲台上,用清晰平稳的语调讲解着高中生活的注意事项和校规校纪。
林昭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在窗外葱郁的梧桐树冠上。九月的风带着微醺的暖意,树叶沙沙作响,像极了记忆深处某个悠长的夏日午后。讲台上李老师的声音似乎有些遥远,她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划动,思绪被拉回了更久远的时光。
记忆的碎片在蝉鸣声中拼凑完整。
那是小学三年级,同样燥热的夏天。教室老旧的风扇吱呀作响,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却驱不散孩子们额角的汗珠。语文课,年轻的周老师正声情并茂地朗读着一篇关于沙漠探险的课文。文字描绘的广袤黄沙、炽热骄阳和艰难跋涉,对一群生活在江南水乡的孩子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
坐在林昭旁边的江逾白,却听得异常专注。他微微蹙着眉,白皙的小脸上因为专注和闷热泛着红晕,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课本上的文字,仿佛正亲身经历着那场沙漠之旅。
“……水壶里的最后一滴水也喝光了。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干得发疼……”周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感染力。
就在这时,坐在江逾白前排一个胖胖的男生,大概是觉得太热太枯燥,偷偷从书包里摸出一小包零食,窸窸窣窣地撕开包装袋。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课堂上却格外刺耳。周老师朗读的声音顿了一下,目光扫视过来。
胖男孩吓得赶紧把零食塞回桌肚,动作慌乱间,一小块包装纸飘落下来,正好掉在江逾白摊开的课本上,盖住了几行字。
江逾白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想拂掉那块碍眼的纸片,继续跟上老师的节奏。然而,一只更快、更小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是林昭。
她动作轻巧而精准,两根手指捻起那小小的包装纸,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看那个闯祸的胖男孩一眼,只是顺手将纸片塞进了自己笔袋的夹层里。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微风掠过,若非江逾白一直看着课本,几乎无法察觉。
做完这一切,林昭的目光重新投向讲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的侧脸线条在窗外投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只有微抿的唇角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她没有看江逾白,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课本往他那边推了推,确保他能看清被纸片短暂遮挡的那几行字。
江逾白微微一怔,随即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侧头看向林昭,只看到她鸦羽般的长睫低垂,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书页,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援手只是举手之劳。他悄悄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也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课文上。只是,窗外的蝉鸣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响亮,带着一种夏日的喧嚣和奇异的安宁,悄悄钻进他心底。
下课铃响,胖男孩红着脸对江逾白和林昭小声道歉。江逾白温和地笑了笑表示没关系。林昭只是点了点头,从笔袋夹层里拿出那块包装纸,精准地投入了教室角落的废纸篓。
“刚才……谢谢你。”江逾白走到林昭桌边,小声说。
林昭正在整理文具,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澈平静:“没什么。他挡住我看书了。”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丝毫居功或羞涩。
江逾白却觉得,这个理由比任何客套话都更让他觉得熨帖。他知道,林昭的世界里,逻辑和效率总是排在最前面,帮助他,或许真的只是因为她觉得那纸片妨碍了“看书”这件重要的事。但这恰恰是最真实的林昭。
“那……”江逾白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用小手帕包着的枇杷果,递到林昭面前,“请你吃。我家院子里树上结的,很甜。” 这是他早上特意摘的,最大最饱满的一颗。
林昭看着那颗金黄的枇杷,又看看江逾白带着期待和真诚的眼睛,没有拒绝。她伸出手,小心地接过,指尖触碰到手帕柔软的棉布和他掌心残留的温度。“谢谢。”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江逾白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类似愉悦的光芒。
“不客气!”江逾白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明亮得晃眼。那一刻,林昭觉得,那颗枇杷的甜味,似乎提前钻进了空气里。
“林昭同学?”
讲台上李老师的声音将林昭从蝉鸣的幻境中拉回现实。她立刻收敛心神,目光聚焦,看向老师。
“请你来读一下《劝学》的第三段。”李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温和中带着审视。显然,这位气质沉静、眼神却格外清亮的新同学引起了她的注意。
林昭没有丝毫慌乱,从容地站起身。她拿起桌上的语文书,翻到指定页数。晨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清泠泠如玉石相击,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和穿透力: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每一个字都清晰准确,停顿得当,情感虽不刻意渲染,却自有一种沉浸于文字本身的专注力。她不是在表演朗读,而是在平静地阐述一种道理,那份笃定和沉静感染了整个教室。原本还有些细微声响的课堂彻底安静下来。
江逾白坐在她斜后方,目光落在她挺直的脊背上。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眼前的林昭,比记忆中那个帮他拂去纸片的小女孩更加沉静内敛,那份骨子里的独立和专注却丝毫未变,甚至更加强大。他仿佛又闻到了那年夏天枇杷的清甜,只是时光流转,酿出了更醇厚的滋味。
林昭读完,教室里静默了一瞬。李老师眼中流露出明显的赞许:“很好。请坐。林昭同学读得很有味道,对文本的理解也很到位。”她环视全班,“进入高中,学习方法和思维方式都需要转变。像林昭同学这样沉下心来,与文本对话,是很好的开始。”
林昭坐下,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课本,仿佛刚才被点名表扬的并不是她。只有江逾白注意到,她握着书本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些。
上午的课程安排紧凑。物理课的老师是一位姓陈的老先生,人称“陈老”,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说话带着点方言口音,却逻辑极为清晰。他讲课深入浅出,尤其擅长用生活中的例子解释抽象的物理概念。讲到“参照系”时,他举了个例子:
“同学们想象一下,你坐在一辆匀速行驶的火车车厢里,垂直向上抛起一个小球。在你自己看来,小球是直上直下的,对吧?但在站台上的人看来,小球划出的是一条抛物线。为什么观察结果不同?因为你们选择的参照系不同!”
林昭听得极其专注,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而精准地记录着要点和公式推导。她的思维完全跟随着陈老的讲解,眼神锐利,仿佛在解构着世界的底层逻辑。她喜欢这种清晰、确定、可以用公式和定律描绘的秩序感。
江逾白也在认真听讲,但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林昭专注的侧影。他看到她在听到某个精妙比喻时,唇角会极细微地向上弯一下;在推导一个复杂公式时,眉头会微微蹙起,随即又快速舒展开,笔尖刷刷不停。他知道,这是林昭沉浸在她所热爱领域时的状态——理性、高效,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光芒。
课间休息,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林昭没有参与周围的喧闹,她拿出早上江逾白给她的那盒枇杷。保鲜盒打开,清甜的果香幽幽散开。她拈起一颗饱满的果实,指尖感受到果皮微凉细腻的触感。她走到教室后面的垃圾桶旁,小心地剥开薄薄的果皮,露出里面晶莹剔透、汁水丰盈的果肉。
她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果肉清甜微酸的口感在舌尖弥漫开来,瞬间唤醒了更清晰的记忆——老宅庭院里,那个踮着脚、努力想够到高枝上最大最黄枇杷的小小身影,以及旁边那个总是比她高一点、轻易就能摘到果子,然后笑着递给她的温和男孩……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蝉鸣如织。
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悄悄浮现在林昭的嘴角。这久违的味道,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她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让那份因重逢而起的、细微的暖意变得具体而真实。
江逾白正和旁边一个看起来颇为健谈的男生(后来知道叫张弛)说着话,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林昭。看到她独自站在窗边安静地吃着枇杷,晨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以及那嘴角转瞬即逝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柔和弧度,他的心里也像被那枇杷的甜汁浸润过一般,温软一片。他没有走过去打扰,只是觉得,这一刻的宁静,真好。
下午最后一节是化学课。化学老师是位年轻的女老师,姓杨,说话语速很快,充满活力。她在讲解完一些基础概念后,宣布道:“我们需要选出一位化学课代表,负责收发作业、协助老师做实验准备等工作。哪位同学有兴趣或者有经验?”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课代表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和额外的工作,尤其是在学业压力陡增的高中。就在大家面面相觑,无人主动请缨时,一个清泠而笃定的声音响起:
“老师,我想试试。”
是林昭。
她举着手,目光平静地看向讲台上的杨老师,没有任何犹豫或羞涩,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决定。她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门学科,而担任课代表无疑能提供更多接触实验和知识梳理的机会。效率至上,这是她的逻辑。
杨老师有些意外,随即眼中露出欣赏:“很好!林昭同学主动请缨,很有责任心。还有同学想尝试吗?”
就在杨老师话音落下的瞬间,另一个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温和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老师,我也想。”
是江逾白。他也举起了手,笑容温和地看着老师,又自然地侧头看了一眼林昭的方向。
“哦?江逾白同学也愿意?”杨老师更高兴了,“看来我们班人才济济啊!这样,那就林昭和江逾白两位同学共同担任吧!互相协作,也能分担一些工作。大家没意见吧?”
“没意见!”教室里响起一片善意的附和声,还夹杂着几声低低的、带着促狭意味的笑。张弛更是用手肘碰了碰江逾白,挤眉弄眼。青梅竹马一起当课代表,怎么看都像某种心照不宣的“绑定”。
林昭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对杨老师点了点头:“好的,老师。”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工作分配。江逾白也笑着应下:“没问题,杨老师。”
放学铃声响起,一天的课程结束。夕阳的余晖给校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林昭收拾好书包,江逾白很自然地走到她旁边。
“课代表大人,”江逾白语气带着点轻松的调侃,眼神却很认真,“第一天走马上任,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看看?杨老师说有些实验仪器清单和注意事项的资料可以先熟悉一下。”
林昭拎起帆布包,闻言思考了一秒,点头:“好。资料早熟悉早好。”她的回答依旧务实。
两人并肩走出教室。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喧闹的放学人潮中,他们自成一方沉静的小天地。江逾白很自然地走在林昭稍外侧的位置,替她隔开拥挤的人流。林昭没有拒绝这份不动声色的照顾,只是脚步从容地走着。
“感觉怎么样?第一天高中生活。”江逾白侧头问她,声音温和。
“课业强度尚可接受。老师都很有水平。”林昭客观评价,随即补充了一句,“枇杷很甜。谢谢。”
江逾白愣了一下,随即笑容在脸上漾开,比夕阳更暖:“你喜欢就好。家里还有很多。”
林昭“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但江逾白却觉得,这简单的回应,比任何长篇大论都让他感到满足。她记得,而且说出来了。
图书馆位于学校深处一栋安静的红砖小楼里。夕阳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成排的书架和光洁的木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令人心安的馨香。
两人很快找到了化学相关的参考书区域。林昭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实验操作规范和仪器图鉴的书架,目光快速扫过书脊上的书名,精准地抽出一本厚厚的《高中化学实验安全手册》和一本《精密仪器使用与维护》。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立刻沉浸其中,指尖划过书页,眼神专注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江逾白没有立刻去找资料。他站在林昭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影上。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专注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白皙的手指平稳地翻动着书页。图书馆的静谧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光,让她身上那种清冷疏离的气质奇异地融合进一种专注的魅力里。
他想起小学时那个帮他拂去纸片、安静读书的小女孩。时间改变了很多,她长高了,轮廓更清晰了,眼神更深邃了,但那份沉静、独立和对知识的专注,却像烙印在骨子里,愈发鲜明。一种混合着欣赏、熟悉和一丝更深沉情愫的暖流,在他心底悄然流淌。
他无声地笑了笑,没有去打扰她,转身走向旁边的书架。他没有直接去找化学资料,而是先在历史文化的区域停留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掠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停留在一本装帧古朴的《中国古代科技图谱》上。他记得林昭小时候对这类书就特别感兴趣。他抽出书,又去自然科学区拿了一本《基础化学原理精讲》,这才走到林昭对面的位置坐下。
林昭似乎察觉到对面有人落座,从书页中抬起头,看到是江逾白,目光落在他放在桌角的《中国古代科技图谱》上,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又低下头继续看她的安全手册。
江逾白翻开自己手中的化学书,却没有立刻看进去。他抬眼,看着对面沐浴在夕阳光晕里、沉浸在文字世界中的林昭。她低垂的眉眼显得格外柔和,额前几缕碎发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轻轻拂动。周围是沙沙的翻书声和极细微的脚步声,空气静谧得能听见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的声音。
这一刻的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喧哗,没有高中初来的紧张试探,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旧日庭院里并肩坐在台阶上共读一卷书时的宁静与默契。只是,那卷书的内容,已经从童话寓言,变成了探索世界奥秘的阶梯。
江逾白轻轻翻开书页,也沉静下来。他知道,未来三年,甚至更长的时光,他大概会很享受这种“共读一卷书”的安静陪伴。如同窗外那悠长的蝉鸣,虽不热烈,却足以填满整个盛夏。
林昭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复杂的仪器结构图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角。她能感觉到对面江逾白的目光,那目光温和而专注,带着一种熟悉的暖意,并不让她觉得被打扰,反而像一种无声的支撑。图书馆的宁静包裹着她,枇杷的甜味似乎还残留在舌尖,混合着书墨的香气,让她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缓缓放松下来。
她翻过一页书,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江逾白放在桌角的《中国古代科技图谱》。一个念头闪过:他怎么会看这个?随即又被手中的仪器参数拉回注意力。但那个疑问,连同他安静陪伴在侧的身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落在了心湖的岸边。
窗外,夕阳沉得更低,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青屿一中图书馆的灯光次第亮起,柔和地洒在两张年轻而专注的面庞上。新的“共读”时光,在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无声流淌的默契中,缓缓铺陈开来。高中的画卷,才刚刚展开一角,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正伴着悠长的蝉鸣,徐徐走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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