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阁内掌柜的?”苏盏玉眉头打了个死结。
她实在想不通,“年方二八的富庶女子,为何要大费周章行刺于你?”
谢松仪也没有头绪,两人在轿子里你问我答,几句话功夫就到达谢夫人住处。
青鼠皮门帘挂在门两侧,暖炉生着炭火,菜已上齐就等他们来了。
谢松仪才伸手打起轿帘子,身旁的人已经提着裙角翩跹跑进屋内了。
看着她扑进母亲怀里的背影。
谢松仪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是家。
这个人人算计,处处攀比,充满虚情假意,尔虞我诈的谢氏宗族里,也有了一份独属于他的情谊。
屋内两名女子皆转头看他,苏盏玉迫不及待起身拉着他入座。
俏皮的抱怨道:“怎么跟个呆子似的站在门口。”
谢夫人没有错过儿子面上露出的片刻柔软。
颇感欣慰地侧身吩咐:“去将我那坛金陵春起出来,再叫厨房煮上几盏杏酪以备解酒。”
苏盏玉闻言“哇”了一声,一副期待已久的样子。
谢松仪不解的看她。
苏盏玉歪头眨眼,“上次我路过小园中那片桂花林,发现桂树中单单有一棵石榴树。”
“本想凑近看有什么不同,结果闻到一阵陈年酒香!母亲说,是她生你时埋的新妇酒。”
谢松仪怔然,抬头看向谢夫人。
他印象里的母亲,处变不惊,手腕雷霆,鉴貌辨色尽得崔贵妃真传,只要进了谢氏大宅,大相公也得按她定下的家规行事。
教养后代更是从不躬亲,哪怕是唯一的亲生儿子。
苏盏玉双手支着下巴笑眯眯瞧他,出言打趣。
“傻了吧,让你平时全当自己是个哑巴,管事嬷嬷说你从前晨昏定省点个卯就走,外放时一封家书也无,留京任侍郎三年,忙得晨昏颠倒,怕不是都忘了玉虚苑的门朝哪边开?”
谢夫人端着茶盏小口啜饮,闻言得体笑了笑。
“好啦,吃还堵不上你这小嘴。”
说着亲自夹了块山煮羊到她碗里。
苏盏玉瞥了眼谢松仪脸色,见他垂眸不语,对谢夫人吐吐舌头。
“一时嘴快揭了谢大人的短,要是他今晚让儿媳打地铺,您可得收留我啊!”
谢夫人乐得配合她,当即柳眉倒竖,“他敢!”
谢松仪无奈,只好跟着说了声:“母亲,她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原是您惯的。”
苏盏玉冲他眨巴了下眼睛,“我有靠山咯。”
说罢狗腿的替谢夫人斟满药茶,还摇头晃脑吹了吹,“母亲请喝茶。”
谢松仪挑眉,难得幼稚的呛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再有靠山也是我谢松仪的夫人,我今晚就是睡雪地里,你也得舍命相陪。”
苏盏玉撅着嘴瞪他:“哦,真是好有出息啊,有点阴招儿全用在夫人身上了。”
喝了一大口羊肉汤后鼓着腮帮子嘟囔:“你才没有小鸡小狗可爱呢,顶多算只大鹅,见到我就斗志昂扬,嘴比砒霜都毒……”
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侍女嬷嬷都忍俊不禁。
谢松仪揪着她的半边脸转向自己这边,目不转睛,打量得她头皮都快炸开了。
谢松仪狡黠一笑,“母亲说的对,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手疾眼快的夹了块香螺脍塞进她嘴里。
苏盏玉被他偷袭成功,气呼呼的夹了块苦瓜干朝他扑过去,谢松仪身形灵敏,全数避开,谢夫人边嘱咐两人慢点,边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时,“金陵春来咯!大夫人请看!”
雕花白玉瓷坛上粘着雪泥,刚挖出来以致带着寒气的桂香与酒香混合着沁人心脾。
苏盏玉顿时把方才的闹剧抛到脑后。
搓搓手期待的看着谢夫人。
谢夫人拭了下眼角,含笑逗她:“这可是我麟儿的新妇酒,你们二人如今,可做了夫妻不曾?”
苏盏玉被酒香昏了脑袋,一个劲儿点头。
这下轮到谢夫人惊讶了,转头去看自己儿子。
据她所知,那夜鹤麟都病得神智不清昏迷不醒了,竟然还有心力……?
谢松仪被一屋子人好奇、佩服的眼神从头打量到脚,默默捂脸,深觉自己有此“贤妻”,迟早名声不保。
谢夫人老神在在的挑眉。
视线黏在酒坛上的苏盏玉被谢松仪扳过肩膀,瞪着眼睛咬牙切齿提醒:“娘子莫不是忘了洞、房、之、夜的情形?”
洞房之夜?
啊!
原来是这个夫妻……那确实还没进展呢。
苏盏玉挠挠头,恋恋不舍的看了酒坛一眼,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垫脚凑到谢松仪耳边。
“要不咱们骗骗母亲,反正早晚的事……诶你打我干嘛!嘶!”
谢夫人耳聪目明,她方才说的话是一个字不漏全听清了。
故而此刻笑得格外慈祥,挥手让人将酒坛子送到苏盏玉手里。
揶揄她二人道:“不用骗母亲,提前赏给你们,权当助兴用了。”
苏盏玉这次听懂了,俏脸微微泛红,但还是兴奋的拍拍酒坛:“您放心,我今晚一定和相公一醉方休!”
谢松仪耳根子红的滴血,天知道他用了多大毅力才让自己没在苏盏玉大放虎狼之词时夺门而逃。
被谢夫人戏谑的目光目送着,谢松仪扯住苏盏玉的手大步流星出门。
回仙鹤居的一路上,苏盏玉都陶醉的捧着瓷坛嗅闻酒香。
而谢松仪已经从恼羞过渡到好笑了。
弹了她个脑瓜崩,饶有兴趣问:“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娘子还是个小酒鬼?”
苏盏玉当然不认,她讲起歪理头头是道:“我非好酒也,实在是酒性温,味辛而苦甘,温能驱寒,辛能发散,行气和血,冬日饮来正可通血脉,温肠胃,御风寒。”
谢松仪扶她下轿,眉眼间和煦,“看来夫人今晚必是要小酌几杯了,独酌寂寞,可要为夫作陪?”
苏盏玉“唔”了声,停下脚步。
伸出食指空点几下,“金陵春是阴性酒,你的头疾是阳症,酒又为百药长,简直是最好不过的药引了!”
说罢兴冲冲的吩咐灵萱:“我与姑爷要对饮赏雪,去将母亲陪嫁我那翁蓬莱春也拿出来!”
“蓬莱春?好风雅的名字。”
苏盏玉执笔“刷刷”勾了些下酒菜和羹汤,牵起他的手奔出门去,奔跑中回眸一笑。
“你我人间风雅客,当赏蓬莱、金陵两度春。”
谢松仪被她牵着,一瞬间耳边都是风雪,和心动的声音。
九曲亭三面临湖,一面靠山。
亭边造有太湖石景观,其上虬结着一丛绿梅,梅枝探入亭中,潺潺雪水从亭角如珠帘垂落。
珠帘前,梅枝下,是墨发披肩,煮酒分茶的清丽女冠。
青灰道袍用的上等面料,在月光与雪色中交织出细腻银辉。
谢松仪目不错珠的看她,喉咙有些干。
无所适足地转身,面对渺茫雪中无波无澜的湖水站立。
恰逢此时一朵睡莲破水而出,缓缓绽放,花瓣层迭摇曳,湖水泛起层层涟漪。
一如他心难回般若境。
闭眼,身后是“咕嘟”煮酒声,少女歪在榻上的翻书声,身前是微不可闻的花开声。
谢松仪足尖轻点,施展轻功停在湖面,伸手采下睡莲,兔起鹘落返回九曲亭。
一去一回,酒香四溢。
他俯身用莲枝为她挽发,轻语:“我当为娘子打一顶莲花冠。”
苏盏玉摸着新开睡莲,仰头粲然一笑:“相公美意,我便斟酒为报吧。”
热腾腾的琼液落入杯盏,美人素手奉至唇边,言笑晏晏。
“冬日饮春酒,请君尽忘忧。”
谢松仪还没尝到酒滋味,却觉得自己已经醉得朦胧,一身礼节风度悉数抛诸脑后。
用牙齿咬住杯壁,仰头一饮而尽。
推杯换盏,琴曲剑舞。
明月高悬,膝上伏着的娘子已彻底醉了。
谢松仪抄起她腿弯将人严严实实搂在怀中,刚要唤人打帘。
越琴火烧眉毛的声音紧贴在帘外传来,“公子!宫里传信,请夫人立即入宫。”
又不放心问:“应是贵人突发急症,寻夫人去看诊,夫人没醉吧?”
怀里的人仅剩刻在骨子里的本能,闻声抬起头挣扎:“我要去坐堂了,放我下来……”
谢松仪:“……”他是万万不放心让她一人入宫的。
长叹一声,“楚歌越琴,去备马车暖炉还有解酒汤。”
“咱们跟夫人一道奉旨入宫。”
路上,灵萱给她家小姐又是灌药又是按穴位,可算唤回了她两份神智。
苏盏玉单手支在燕几上睡眼朦胧。
“咱们这是去哪儿?做甚啊?”
灵萱将医案塞进她手里,愁得脸皱成苦瓜,不知已经念叨了多少遍。
“入宫,给太子爷看诊。”
苏盏玉大手一挥,“嗨,太子?不是有太医署那群老不死的在吗,咱们去凑什么热闹?”
“灵萱?灵萱!打道回府,本小姐要安寝了……”
“小姐!奴婢的好姑奶奶诶!您醒醒,这会儿可不能睡啊!”
谢松仪将她挥落的医案捡起来,捂着自己被娘子醉拳打中的眼眶,头疼不已。
禁军一路护送,轿子眨眼间落在东宫门前。
圣人看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太子浑身气压越发沉重,钱大监连滚带爬滑跪在圣人脚下。
“圣人,谢侍郎携尚药监苏侍御医来了。”
圣人闻言起身亲迎,却见到谢松仪独自进殿。
他面色不虞:“卿这是何意?”
谢松仪默默抬起头,将脸面对圣人。
“嘶——!”圣人乍一见他满脸银针,吓得连连后退。
谢松仪面如死灰的艰难开口:“苏侍御医醉酒,眼下神智不清,六亲不认,臣恐其言行失状,危及圣人与储君。”
“故请求圣人于太医院中选择太医为主治,让苏侍御医于殿外辅助即可。”
“这……”圣人有些意动。
太医院判跪在一旁,闻言生怕救星到了门口圣人却改变主意,急忙膝行两步上前。
“圣人!太子如今的脉象乃是无解‘七怪脉’,京城中唯有苏侍御医日前曾治好过一例,臣等医术不精,不敢班门弄斧,恳请圣人莫要因小失大啊!”
众多太医纷纷跟着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圣人犹豫之际,门外太监高声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进门先听钱大监三言两语说明事情经过。
当机立断向圣人请命:“臣妾有一家传秘方,解酒功效十分显著,愿为苏侍御医亲调,请圣人准许她入殿,为太子诊治。”
谢松仪闻言眉宇沾染郁气,抬眸看向圣人。
拱手沉声:“苏侍御医不必内廷听宣是当初圣人自己说的,而今若要铤而走险命她诊治,臣只为她求一项恩典,有功不必赏,有过不可罚。”
皇后垂眸恨恨剜了谢松仪一眼,泪水涟涟的拽住圣人龙袍:“臣妾只有这一个孩儿啊圣人,他还那么小,求您体恤臣妾的慈母心肠,让苏侍御医试试吧。”
至于治出了差错,自不必圣人责罚,她会出手让那劳什子神医偿命。
圣人沉吟片刻,终是不忍眼见太子丧命,挥挥衣袖。
“让苏盏玉进殿为太子诊治,告诉她务必竭尽全力,治好了朕重重有赏,治不好……是太子命当如此,朕亦不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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