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师兄神情怅然。
苏盏玉放下茶盏,略思索后开口:“其实此番并非只有玄门针法可解。”
她拿出方才针灸所用的毫针置于阳光下。
“心疾危重到如此难以挽回的地步,少则一二年,多则十余年也正常,且我方才观察这老丈下肢浮肿,想必是饮食多油多盐,算是富庶之家。”
“这样家中的老者平日最重视身体,稍有头疼脑热就会来医馆问诊。”
她眯着眼弹了弹毫针尾端,青黑血粉簌簌掉落。
轻声说:“所以这病,是人为导致,而害人于无形,无外乎毒。”
继而扭头甜笑:“若方才师兄没有失了镇静,想必很快就能在老丈舌象中查出病因,进而以药浴法解毒。”
师兄有些惭愧地点头,以茶代酒敬了她一杯。
而后在躺椅上越想越难受,遂翻身而起。
“可是老丈为人温和,素有善名,究竟是何人,竟会与他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师兄愤愤不平,锤了下大腿怒道:“竟然狠心到暗下毒手,真非人哉!”
苏盏玉也甚是不解,支着脑袋回想病人的症状和脉案。
不过她总觉得不只是中毒那么简单。
这时,“小姐,您看谁来了?”
灵萱的声音远远传来,苏盏玉不得已中断隐约摸到的一点眉目抬头去看。
只见灵萱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约莫五六岁,眉眼间尽是喜气。
小家伙刚见到她就闹着要下来自己走。
先是像模像样的给她行了一礼,“安儿见过伯母,伯母万安。”又扭头口齿清晰道:“这位大夫贵姓?”
师兄被他逗的眉头都舒展不少,弯腰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香丸当作见面礼。
“谢小郎君抬举了,在下宣白术,一介白身尔。”
小娃娃一本正经嘟囔了句:“礼不可废。”随后与师兄见礼,“见过宣大夫。”
苏盏玉故作生气对师兄道:“好啊师兄,我同你求了两次这玉兰丸,你嫌麻烦磨磨蹭蹭,原是我不如家中小团子可爱,讨你欢心!”
宣白术见她闹起来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将腰间荷包解下来递给她。
“喏,尽数给你便是。”
苏盏玉抱起安儿,猛吸口气,牡丹和白梅香气扑鼻。
她点头,“不错,味甘气正,师兄手艺越发精进了。”
宣白术冷哼了声,没忍住嘲她两句。
“若非你说了许多好话,这寒冬腊月我哪来的心思搜集百花,去制什么玉兰玲珑香丸?”
“从前在药王谷也不见你如此讲究,怎的进京几日对香料如此上心?”
苏盏玉将荷包系在安儿手上,做了个鬼脸:“秘密!”
灵萱给她披上毛领斗篷,主仆一行人飞速溜出门。
出了天医馆,苏盏玉让安儿的贴身婢女随她一起上车。
马车向锦绣坊驶去。
半路遇见有人冻僵在路边,苏盏玉让灵萱租了马车将人送去医馆。
又吩咐身边护卫分出一半人手沿街查看,若遇到冻僵的人及时送医。
灵萱放心不下,临走前将车上暖炉皆生着火,又取了四五个汤婆子放在她身边。
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无论如何留一个暖手。
苏盏玉一一应下,马车这才出发。
安儿是大婚时的滚床童子,还与她分过糕点吃,因此与她也算熟悉。
小孩子爬上爬下后脆生生的感叹:“伯母的马车好生热,比伯父的大车还要热许多!”
苏盏玉饶有兴趣的问他:“你坐过谢松仪的轿子?”
安儿点了点头,回忆道:“宫中选伴读,伯父膝下又无子嗣,家里便送了我去遴选。”
“后来呢,为何没选上?”
按理说不应该啊,就凭圣人那偏到天边的心眼,怕是恨不得谢家再出十个八个谢松仪,将来好辅佐他儿子。
将二人的君臣佳话续写个两朝三朝的。
苏盏玉兴趣盎然,安儿提起这茬却十分不乐意。
停顿半天才不情不愿开口:“皇子殿下扯坏了伯父送我的银烧珐琅麒麟长命锁,我不想同他说话,自然落选了呗。”
苏盏玉缓缓瞪大眼睛,最终还是没忍住:“噗哈哈哈!”
“就为一个长命锁?”
皇子殿下若是知晓自己挨骂是因为一个小小长命锁,怕不是当下就能呕死。
安儿见她笑得打滚,小小的人脸蛋涨的通红,跳起来辩解道。
“伯母勿要小视,这长命锁是伯父亲自打造的,家中孩子只我一人独有呢!”
语气十分引以为傲。
苏盏玉闻言勉强停下笑,将他杵到自己眼前的长命锁反复瞧了两眼。
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后,她唇边又蔓上两分笑意。
揶揄:“的确别致,谢大人这錾刻功夫委实不到家,旁人若要复刻怕是得先中风才行呢。”
“伯母!”
将孩子逗的无半点拘礼,苏盏玉才遗憾作罢。
问道:“好啦,不说你伯父坏话了,你方才说家中孩子只你一人独有这长命锁,可我觉着谢大人不是那般厚此薄彼的长辈啊。”
安儿咬着奶糕,想了想才慢吞吞回答。
“因为曾祖不允家中小儿佩戴长命锁,说是嫡支未有继,旁支却繁茂,是败家之昭。”
“我父亲与伯父是亲缘最近的兄弟,刚出生时又体弱多病,父亲这才求到伯父面前,请他为我求一枚长命锁。”
“伯父觉得受人之托,总该尽心竭力,这才亲手做了这枚麒麟长命锁护着我。”
说完,安儿诚惶诚恐的爬到她身边,黑豆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
嗫嚅:“伯母,你可千万不要吹那个……什么来着,哦对,枕头风啊!“
“噗咳咳咳!”
他语出惊人,苏盏玉一口汤羹全呛进嗓子里。
婢女给她拍了半天才缓过来。
反应过来也是哭笑不得,她总不能和个孩子讨论什么是枕头风吧?
于是默默拿出食盒,转移话题。
不过她心下对谢松仪的印象又多了一条,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家中,居高位却不自傲。
虽然脾气阴晴难定了点,为人促狭了些,命短了些……不过就算这样也好过癫狂痴症的病人许多了。
她安慰完自己,用小火煮了一翁桂花酒酿,佐以去岁新摘青梅腌渍而成的糖脆梅。
和安儿凑在一起边吃点心边玩选官图。
果香和酒香伴随着欢声笑语。
待她“三元及第,高中状元”之后,马车也悠悠停了下来。
安儿好奇的探出头四处观望:“这就是朝廷安置河南道难民的地方了?”
“他们为伯母塑的雪像在哪?”
苏盏玉闻言不客气的弹了他个脑崩儿,凑近低声吓他:“伯母听说京畿妖怪横行,专食人心,尤其是不听话的小童儿,心肝吃起来都是甜甜的,和糖脆梅一样鲜嫩爽口……”
“我听话伯母呜呜,安儿不要被吃掉心肝,安儿听话!”
苏盏玉对上婢女无奈的神情,悄悄眨了眨眼。
意思是,放心吧,这孩子精明着呢,等闲是吓不住的。
果不其然,苏盏玉取个药箱的功夫,这小鬼头就反应过来了。
不甘心的揪住苏盏玉衣角撒娇撒痴:“伯母抱我!看一眼嘛!就看一眼!”
苏盏玉吃软不吃硬,对小孩子更是丝毫狠不下心,只得抱着他站在马车上远远眺望。
安儿睁大眼睛,终于看见心心念念的神女雪像,高兴得在半空手舞足蹈。
还不时低头和苏盏玉本人比较,银铃样的笑声感染得在场诸人都面上带笑。
只是这孩子本就养的圆润,冬日里穿得又厚实。
抱在手里比铁坨子还重两分。
苏盏玉被他闹腾的脚下一滑,婶侄二人一起摔进一人高的积雪里。
婢女吓得大惊失色,连忙钻进雪堆里将二位主子挖出来。
“阿嚏!”
苏盏玉抱着安儿起身抹了把脸,抖了抖斗篷,道:“无碍无碍,我就是鼻子里灌进了些雪屑,你赶紧带安儿回车里换衣裳,要是感染了风寒就糟了。”
婢女不敢耽误,连忙抱着小主子进车换衣裳烤火。
苏盏玉自觉周身暖融,便依先前所想往难民署那里走去。
护卫四人互相对视,亦不敢劝解一二,只好抬步跟了上去。
.
今冬难捱,雪虐风饕。
寒症患者挤满难民署药堂,空气里都是紫苏麻黄熬煮后的苦涩味道。
苏盏玉解开斗篷,露出里面一袭鹅黄宝相花纹圆领袍。
柔软而带有温度的色彩在药堂门口,如同凄风惨雨中忽然见到暖阳般令人心安。
高烧不退的病人喃喃低语,对着苏盏玉叩拜:“妙救仙,妙救仙苏娘子来了……”
闻言许多呻吟不止的病人如同吞了一整根老人参,面色都红润起来。
京兆尹派来的郎中们面色不虞,却也敢怒不敢言。
拱手见礼后退到一边冷眼旁观。
苏盏玉也不甚在乎,自顾自拍了拍药箱,露出一个笑容。
“诸位不要急,咱们还是同先前那样,按照老**序和病情轻重依次问诊,需要施针或其他疗法的病人稍后需要随我回天医馆,寒症不是什么要命的病症,诸位若想康复,还是要听我的,舒心畅意最为紧要!”
“好!”
“都听神医娘子的!”
病人们说话的声音都中气十足起来,直叫旁观的大夫惊掉下巴,苏盏玉忍不住笑出声来。
打趣道:“我瞧着各位精气神都不错啊,比月前更是换了个人似的,这京城的风水是养人哈。”
灾民出身的阿婆拄着拐杖上前握住她的手,咳嗽不止,急切的向她指着南方。
旁边众人一下子沸腾起来。
七嘴八舌的向她剖白。
“大家伙有命逃难到这儿,全是娘子的功劳啊,可惜咱们身无长物,不能为娘子建庙宇、塑金身。”
“不过娘子放心,您大婚那日咱们大家伙紧赶慢赶,可算是赶在落轿前完成了这神女雪像,怎么样?您在夫家没受刁难吧?”
问这话的人小心翼翼,布满红血丝的眼球疲惫,却在望向她时满是真诚。
苏盏玉垂眸不语,她不知说什么好,一开口,哽咽声倒是先流露出来。
吵嚷渐渐息声,众人看着苏盏玉手足无措,只不迭道:“神医娘子怎的哭了?”
又交头接耳议论:“可是我们惹您伤悲?那是大大的罪过啊。”
苏盏玉急忙摇头,攥着阿婆皲裂的手哈了口气。
环顾一周郑重道:“等这场风雪过去,还请诸位赏脸,让我置办一桌婚宴,宴请诸位。”
众人被她出言惊吓得纷纷倒吸凉气,互相打量后摇头。
“神医娘子是贵人,我等不过是贱民,怎好做你的宾客呢?”
“是啊,这不妥不妥。”
众人见她神情不似作假,靠近的脚步一时间竟然都向后。
苏盏玉焦急,上前伸手拽住他们后退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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