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林里堤的惨状,如同地狱在人间的投影。风雨稍歇,留下的是一片狼藉与死寂。尸骸与废墟浸泡在泥泞中,幸存者的哭泣声微弱得如同蚊蚋,几乎被滔滔洪水的咆哮所吞没。
鲧立于镇泽台残骸之上,浑身浴血,左臂白骨森然。他的目光扫过这片他用七年心血、无数生命守护,却最终难逃崩溃命运的土地。共工残魂的狞笑、后土娘娘的斥责、血咒龟甲的预言,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然而,比绝望更深的是不甘与责任。
他颤抖着从贴身内衬中取出一片被血水和雨水浸透的兽骨。这是羲青的父亲——星官羲仲临终前托付给他的最后遗物。上面不仅有对雷泽与天河能量共鸣的推测,更在角落处,用蓝矿石勾勒出一座巍峨神圣的雪山,旁边是以生命为代价推演出的箴言:
“昆仑之巅,悬圃藏焉。中有神土,名曰息壤。自生自长,堙水塞渊。然非至诚,不可得见;非大牺牲,不可触动。取之逆天,恐招巨愆。”
此前,他始终对这缥缈的传说心存疑虑,更不愿行逆天之举。但如今,凡间之法已尽,邪道亦入死局,这已是唯一的、最后的希望。
“息壤……”鲧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吐出这两个重逾千钧的字。眼中熄灭的火焰再次燃起,那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命人唤来军中最为年迈博学的巫祝——巫风。巫风乃历代传承之巫,其先祖曾侍奉过颛顼帝,知晓许多上古秘辛。
在一处尚未完全倒塌的窝棚内,鲧屏退左右,只留巫风一人。一截快要熄灭的火把,映照着他苍白而坚定的脸。
“巫风,吾欲上天,入昆仑天库,借息壤以平洪水。汝可知路径?”
巫风闻言,浑浊的双眼骤然收缩,身体剧震,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鸠杖。“司空!不可!昆仑乃天帝之下都,非神莫入!强闯神域,乃万死无生之罪!且息壤乃创世圣物,受西王母神力约束,滋养万物,岂容凡夫染指?昔日共工怒触不周山,已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若再动摇息壤,恐有覆世之祸啊!”
“凡夫?祸患?”鲧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你看这天下,可还有凡夫的活路?看这洪水,难道不是覆世之祸?若借得神土,能活万民,鲧纵万死,魂飞魄散,永堕酆都,亦在所不惜!告诉我,路在何方!”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金石般的决绝,每一个字都砸在巫咸的心上。
巫风被其气势所慑,沉默良久,终化为一声长叹。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潮湿的泥地上画下一株通天巨木的图案,又在巨木旁勾勒出蜿蜒的黑水和险峻的山峦。
“唯有……建木。上古天地相通,建木为梯,百仞无枝,上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暤爰过,黄帝所为。然自颛顼帝绝地天通后,建木已被斩断,其主干残留于西南黑水之畔,隐于群峦之间,仍具通天神性,是为通往天界唯一残径。”巫风的手指颤抖着,“然其下弱水环绕,鸿毛不浮,飞鸟难渡;其上天罡裂风,销骨蚀魂。纵能攀至顶端,抵达昆仑悬圃——那是天帝的空中花园,还要过守门神那一关,天神陆吾镇守,凶险无比……难啊……难如逆天……”
“悬圃……陆吾……”鲧牢牢记住这些名字,“告诉我细节,巫风。一切细节!弱水如何辨识?建木具体在黑水何处?悬圃是何光景?陆吾形貌如何?”他追问着,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巫风闭上眼,仿佛在浩如烟海的先祖记忆碎片中搜寻:“弱水……其色玄黑,其质至轻,触之如虚无,却沉溺万物……建木残根,据传在黑水之源,一座形似卧虎的山脉之阴,其树皮焦黑如炭,木质却温润如玉……悬圃……乃悬于天地之间的神圃,流金之泉,琅玕之树,奇花异草,不可思议……陆吾……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神威如狱……”
“足够了。”鲧将这些信息死死刻入脑海。他站起身,向这位衰老的巫者深深一揖,“若鲧得归,必谢大恩。若不得归……桑林里遗民,拜托了。”
巫风老泪纵横,伏地不起:“司空……保重……”
消息无法隐瞒。当鲧决意孤身前往建木的消息传开,砺与羲青第一时间冲了过来。
“司空!带我同去!”砺砰的一声单膝跪地,少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焦灼与坚决,“我愿为司空开路,生死相随!我的命是您给的!”
羲青脸色苍白,却强撑着镇定,她怀中紧紧抱着父亲的星盘:“鲧,星盘或可指引天路方位,辨明星辰时序,让我同行,我能帮您!父亲若在,也定会如此!”
就连鲧最忠实的部下,力士鸿超也捶着胸膛吼道:“司空!让鸿超陪您去!好歹有个照应!这天杀的天,俺也要去闯一闯!”
鲧看着他们,目光一一扫过,那眼神深处有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温柔,但出口的话语却冰冷如铁:
“糊涂!”
他厉声喝道,因伤势和激动而微微咳嗽:“此非人间征伐,乃逆天之行!多一人,便多一分牵绊,多一具尸骸!砺,你的命不止是你的,要护着羲青,护着她绘完《水经》,那是未来治水的希望!羲青,你的使命在人间,在笔端,不在天上!鸿超,留下,守护桑林里残众,等待可能归来的援军,这是军令!”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我意已决,无需多言。若我还回得来……自会归来。若回不来……这便是我的命数。你们活着,便是薪火。”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转身默默收拾。他只带了一壶清水、几块干粮、羲仲留下的兽皮图、巫咸赠予的一小包可暂时凝神辟邪的巫药,以及那柄象征治水责任的青铜短匕。
次日黎明,天色未明,寒露深重。鲧独自一人,拖着伤躯,悄然离开桑林里残破的营地,向着西南方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几近自杀的问天之路。他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如此孤独而决绝。砺失神地站立着,羲青掩面而泣,泪水从指缝中滑落。
与此同时,三十三天之外,紫微垣深处。
帝俊居于紫宫之巅,此处非金非玉,乃是一片无垠的星辰本源凝聚之所。脚下是流转不息的云汉星河,万千星辰如同细沙般在虚空中沉浮、生灭,遵循着玄奥的轨迹运行。他并未坐于凡俗理解的宝座之上,而是随意跌坐于虚空,周身笼罩着柔和却涵盖八荒的神辉,那光辉并非刺目,却仿佛蕴藏着宇宙初开的第一缕光,令人望之即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他手中并无实体之琴,修长完美的十指虚按于身前,随着指尖的每一次微妙拨动,周遭的星辰轨迹便随之发生极其细微却精准的调整,发出一种唯有神识方能感知的、宏大至缥缈的韵律——那并非寻常音律,而是天道的和鸣,是星辰运转的节拍,是维系三界平衡的根本法则之音。在他身旁,有星辉凝聚成的鸾鸟与瑞兽虚影,安静地环绕飞舞,却又仿佛只是光晕流动产生的幻象。
忽然,他修长的手指按停了琴弦。
一双洞彻过去未来的深邃眼眸,缓缓睁开,望向无尽云海之下的凡间。他的目光穿透九重天阙,落在了那条正艰难跋涉向建木的孤独身影上。凡间七年的苦难挣扎,桑林里堤的崩溃,以及此刻那颗燃烧着绝望与希望、决意逆天的心,都清晰地映照在这位天帝的眼中。
“陛下?”侍立一旁的仙官轻声询问,察觉到天帝心绪的细微波动。
帝俊微微抬手,仪态高雅从容,声音温和而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无妨。只是感知到一份过于沉重的凡人之勇。”
他早已洞悉鲧的意图,也知晓其注定失败的结局。他甚至看到了更远的未来,那缕由失败点燃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陛下,此子妄图窃取息壤,扰乱天序,是否需要阻拦?”仙官问道,语气中带着对天律的绝对维护。
帝俊轻轻摇头,目光悲悯而智慧:“不必。天命昭昭,非是无情。洪水滔天,实乃下界积怨反噬,亦是人族命途必经之劫。外力强压,如壅塞溃疮,终非根治之道。唯有历经彻骨之痛,于绝望中自省,方能斩断怨孽之根,悟得‘疏导’真义。”
他顿了顿,继续道:“鲧之赤诚,可撼天地,然其法谬矣。让他去,让他试,让他败。他的牺牲,将成为后人踏出的第一步。此乃……必要的代价。”
言毕,他指尖微弹,一道无形谕令悄无声息地传出,跨越层层天界。
“传令,弱水之畔,遣一飞龙,渡其至建木残根。此后之路,便由他自行挣扎罢。”
鲧跋涉了不知多少日夜,翻越荒芜的山岭,穿过死寂的沼泽。餐风饮露,伤口的疼痛与内心的焦灼时刻折磨着他。干粮早已耗尽,他依靠野果和草根维持生命,身体愈发消瘦,唯有眼中的火焰不曾熄灭。
根据巫咸的描述和羲仲图卷上的模糊指引,他终于来到了一片死寂之地。这里的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虚无感。
眼前是一片浩瀚无边的黑色水域,死气沉沉,波澜不兴,却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水边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甚至连一根水草都没有。这便是弱水。对岸,在朦胧的雾气中,一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树木残骸巍然矗立,通体焦黑,仿佛被天火焚烧过,断裂处参差不齐,如同巨人被斩断的脊骨,倔强地直指昏暗的天穹。那就是建木残根。
弱水隔绝,无法渡过。鲧尝试扔下一块石头,那石头竟无声无息地沉没,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他感到一阵彻底的无力感。
就在鲧心生绝望,几乎要不顾一切尝试泅渡这鸿毛不浮的弱水时,一声清越龙吟自高天传来。云层破开,一条银白色的飞龙舒展着矫健的身姿,缓缓降落。它鳞甲熠熠生辉,龙目如同温润的琥珀,看向鲧的眼神竟无凶戾,反而带着一丝奉命行事的淡然。
“奉帝命,渡你过水。”飞龙的口吐人言,声音古老而威严,不带任何感情。
鲧心中巨震!帝俊已知!且愿助他?这天帝究竟是何用意?是怜悯,是考验,还是……某种更深刻的安排?来不及细思,他压下翻腾的心绪,躬身一礼:“谢天帝,谢神龙!”
他小心地攀上龙背,抓住冰冷的龙鳞。飞龙长吟一声,跃入弱水之上。那弱水果然诡异,飞龙飞行的高度竟被无形之力压制得极低,龙尾偶尔扫过水面,立刻发出“滋滋”的声响,几片银鳞瞬间失去光泽,变得灰暗。飞龙发出一声不适的低吟,加速冲向对岸。
抵达建木残根之下,飞龙即刻腾空而去,未曾停留片刻,也未再多看鲧一眼。
鲧再次朝着飞龙消失的方向拜谢,而后仰头望向这通天残柱。靠近了看,建木更为壮观,其直径犹如一座小山,焦黑的树皮上残留着巨大的爪痕和雷击的印记,述说着上古的惨烈战役。罡风如刀,已然开始刮擦他的皮肤,留下细密的血痕。他深吸一口气,将短匕咬在口中,开始徒手向上攀爬。
建木的残躯粗糙无比,断裂的枝杈如同利刃。罡风并非寻常之风,而是破碎的空间裂缝和九天之上的凛冽气流混合而成,每一次吹拂,都仿佛凌迟,不仅切割□□,更侵蚀神魂。鲧的麻衣早已破碎不堪,身上旧伤迸裂,新伤叠增,鲜血淋漓,每一步都在焦黑的树干上留下一个血手印。
他的左臂白骨裸露,每一次用力都带来钻心的剧痛。意识因失血、痛苦、严寒和罡风的冲击而不断模糊,好几次他险些脱手坠落。他不得不频繁停下来,紧紧抱住粗糙的树干,喘息着,抵抗着昏厥的**。
每当此时,他脑海中便疯狂地浮现出桑林里堤崩溃的景象、百姓绝望的脸庞、被洪水吞噬的孩童的哭喊、砺和羲青期盼的眼神……还有他出发前立下的誓言。
“我必须上去……我必须拿到息壤……”他喃喃自语,如同最虔诚的祷告,也如同最疯狂的执念。这股信念支撑着他,如同最坚韧的绳索,吊住他最后一口气。
他爬了许久,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长。日月星辰在他脚下变换,风雨雷电在他身边咆哮。他曾险些被突然窜出的、由天罡之风凝聚成的无形风妖扯碎;也曾因极度疲惫而出现幻觉,看到死去的战友在向他招手。但他都挺了过来,依靠着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本能和那股不灭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头顶的景象豁然开朗。罡风骤然减弱,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异香扑面而来。
他攀上了建木的顶端!
然而,眼前并非想象中的南天门或琼楼玉宇。建木的顶端,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光滑如镜的断裂面,仿佛被无上神力一刀斩断。而断裂面之上,并非天空,而是一片不可思议的、悬浮在虚空中的巨大土地——流泉飞瀑,奇花异草,光华璀璨,美得不似人间。
昆仑悬圃!
他成功了第一步,却也仅仅是第一步。息壤,还在悬圃深处。
鲧艰难地爬上岸,立刻感受到此地与凡间的巨大差异。空气中所含并非寻常气息,而是浓郁的先天灵气,每一次呼吸都让他本已枯竭的身体如逢甘霖,却又因凡胎浊骨而难以完全吸收。他环顾四周,但见悬圃之中,玉树琼枝,瑶草奇葩,光怪陆离,俱是人间未见之景。远处有白玉宫殿隐现于云雾之中,近处泉水潺潺,流淌的竟是液态金精,树木叶片碰撞发出清脆仙乐。
但他无心欣赏这仙境之美。他知道这里是西王母治下,随时可能遇到巡弋的天神。他必须尽快找到息壤。
根据巫风所述和羲仲图卷上的模糊指引,他辨认方向,向着悬圃深处跋涉。悬圃之中看似祥和,却也暗藏危险。他曾踏入一片看似普通的草地,脚下的灵花却突然化作利齿试图咬噬;也曾惊动一群栖息在琅玕树上的青鸟,它们发出警报般的鸣叫,引来一阵疑惑的神念扫过这片区域,鲧只能屏息凝神,紧贴在一处山石后,直到神念消失。
越往深处行,越是奇观迭出:有树木结出明珠般的果实,有泉眼涌出七彩霞光,更有区域时间流速异常,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荣交替。鲧不敢停留,不敢索取这里的任何食物和水,全靠意志力支撑。身体越来越虚弱,但对息壤的感应却越来越清晰——那是一种源自大地本源的呼唤,一种造化生机的共鸣。
终于,在穿越了一片由霞光凝聚而成的森林后,他来到一处奇异的花园。这里的土壤呈现五种色彩,散发着浓郁的先天地气。园中央有一方玉池,池中不是水,而是流动的玉膏,池畔生长着一株参天巨木,叶片如同翡翠,果实宛若星辰。
而在玉池旁,一团被柔和光晕笼罩的土壤正在缓缓蠕动。它看似普通,却散发着令周围奇花异草都为之俯首的威严——正是息壤!
但就在鲧即将靠近的瞬间,一声震天虎啸响起,整个悬圃为之震颤!
天门守将,陆吾,显形。
人面虎身,通体洁白如玉,九颗威严的虎头如同九座山岳,环视四面八方,十八只金瞳如同十八轮烈日,瞬间就锁定了个体渺小、气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鲧!神威如狱,磅礴压下!
鲧被这股纯粹而强大的神威震得喉头一甜,鲜血溢出嘴角,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立刻昏厥过去。那是低等生命面对至高存在时的本能战栗。
但他强撑着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青铜短匕插在地上支撑身体,嘶声喊道:“守将息怒!下界治水之臣鲧,冒死前来,非为觊觎天宝,实为苍生乞命!”
他不等陆吾回应,急速陈述人间惨状,声音因伤势和激动而断断续续,却悲怆而恳切:“……洪水滔天,哀鸿遍野已历七载,万民溺毙,饿殍千里,易子而食……帝阙高远,未垂怜恤……下臣穷尽人力,回天乏术……闻昆仑有息壤,能生万物,塞渊止水……恳求守将通融,允我拜见西王母,乞借神土片刻,救民于水火!事后鲧愿奉还神土,领受任何天罚,千刀万剐,魂飞魄散,绝无怨言!”他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息壤乃女娲圣物,镇天地之基,滋养悬圃万物,岂容凡俗染指!私借息壤,干犯天条,罪无可赦!”陆吾九首齐啸,声浪如同九天雷霆,轰击着鲧的身心,“退去!或形神俱灭!”
威压更甚,鲧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就在此刻,他猛地抬头,染血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巍峨的天门,再次看到了下界那炼狱般的景象。无尽的苦难、百姓的期盼、自己的失败与罪责,化作一股磅礴的、超越恐惧的力量,支撑着他一寸寸地挺直脊梁。
他拔出短匕,竟猛地划开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胸膛,炽热的心血喷洒而出,他举起那只仅剩白骨的左臂,用尽最后的生命之力,指向下方的人间方向,嘶吼声响彻悬圃:
“凭——这——个——!凭这亿万生灵的苦难!凭这死不瞑目的冤魂!凭我这七年无功的罪孽!今日若不得息壤,鲧便血溅天门,以死明志!但求守将看在苍生份上,通传一声!”
那指向人间的染血臂骨,那剖开的、赤诚(却也是偏执)的心,那眼中焚烧的、与亿万苍生共命的火焰,竟让执行天律亿万年的陆吾,九颗头颅的动作齐齐一滞!十八只金瞳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茫然的波动。神性的绝对秩序,与这种源自尘世最底层的、牺牲一切的磅礴悲愿,发生了刹那的冲突。
就在这一线之机!
鲧眼中精光爆射,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他燃烧最后生命潜能,压榨出所有的力量,化作一道血色的流星,不顾一切地从陆吾九首交错的那一瞬缝隙中,悍然冲向了那团息壤!
陆吾发出一声惊怒的咆哮,虎爪挥出,却只撕下了鲧一片破碎的衣角。
就在鲧的手即将触碰到息壤的瞬间,一个清冷而充满无上威严的女声,仿佛自九天之外,又似在他心间直接响起,震得他神魂摇曳:“止步。”
虚空波动,光华流转。西王母的身影并未完全显现,或许她本就不在此处,但其意志已如冰峰般降临,笼罩四方,将鲧牢牢锁定。她早已感知到鲧的到来,并观察了他穿越悬圃、寻觅息壤的全过程。对于这位执掌灾疫、刑杀,亦掌管长生药的女神而言,鲧的举动既大胆妄为,却又在某种更深的天意之中。
“凡人鲧,汝之勇毅与悲愿,吾已尽知。”西王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唯有洞悉一切的深邃与淡漠,“然息壤非同小可,乃造化之基,滋养悬圃万物。其性本贪,噬灵吞魂,乃受吾神力约束,方得平衡。若离此间,必如脱缰野马,强用必遭反噬,恐酿较洪水更大之灾祸。汝,可知后果?”
鲧跪伏于地,向着那无所不在的威压叩首:“鲧……知之!然人间已无路可走!但有一线生机,愿以身试法,以魂饲土!若能平息水患,拯万民于万一,一切罪愆,愿独身承受!纵使永世不得超生,亦无怨无悔!只求神土降世,暂解倒悬之危!"他的声音颤抖,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沉默,悬圃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唯有灵泉潺潺,仙乐悠扬。
良久,西王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极其微妙的、仿佛顺应天意(或是某种更深层规则)的叹息:“天律昭昭,劫数亦然。罢了……汝若执意如此,便以汝血魂为契,暂取此土吧。记住,此非赐予,乃是借贷。代价……尔早已清楚。”
其声渐逝,那笼罩四方的恐怖威压也随之消散。她并未阻拦,如同帝俊一样,她亦看到了注定的结局与其中蕴含的一线未来。逆天而行,有时亦是天道循环的一环。
得到这默许(或者说,是命运的宣判),鲧再无犹豫。
他挣扎起身,走到息壤之前,凝视着那团变幻不息的灰雾,眼中倒映着的是八荒浩波,是万民生死。
他猛地俯身,张口狠狠咬破早已干裂的舌尖!一滴融合了七年治水不屈意志、承载着亿万生民期望、饱含罪责与救赎之念的本命精血,如同燃烧的血钻,喷溅向息壤!
“以吾魂!以吾血!契!”
精血触及灰雾的瞬间,息壤猛地一滞,仿佛被惊醒的洪荒巨兽,随即疯狂翻滚、膨胀!颜色迅速转为暗金,表面透出无数细密的血纹,一股恐怖的、近乎蛮荒的吸力爆发开来,疯狂汲取鲧的生命力、魂魄乃至存在的本质!西王母布下的约束神力似乎暂时退去,任由这贪婪的本质显露无疑!
剧痛!源自灵魂本源的剥离之痛!鲧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头发瞬间变得灰白,脸上布满皱纹,仿佛顷刻间苍老了数十年。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却死死盯着那团搏动的、已与他生命连接的暗金神土,爆发出疯狂而炽烈的光芒!
他伸出几乎只剩皮包骨头的右手,用尽最后力气,一把抓向那团息壤!
入手冰冷刺骨、沉重如山、却又如同活物般蠕动!它瞬间缠绕而上,如同饥饿的藤蔓,贪婪地吸食着他的一切!
“走——!”鲧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一丝癫狂希望的咆哮,紧握息壤,转身向着来路亡命奔逃!
身后,传来陆吾被彻底触怒的、撼动整个悬圃的狂暴虎啸!雷霆与霞光为之震荡!显然,西王母的“默许”并不包括放任他离开,陆吾的职责是守卫悬圃的秩序。
鲒不顾一切地奔跑着,怀中息壤如同一颗贪婪的心脏般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走他一部分生命与魂魄。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机能飞速衰退,但他不敢停下。他必须在自己被吸干之前,将息壤带回人间!
他冲过来时的路,凭借记忆和本能向着天门方向狂奔。身后陆吾的威压越来越近,雷霆般的怒吼震耳欲聋。
就在他即将冲出天门,回到悬圃的那一刻,一道巨大的、缠绕着雷霆的虎爪虚影撕裂虚空,狠狠拍下!
鲧亡魂大冒,奋力向前一扑!
“噗——!”虎爪虚影擦着他的后背掠过,带起一大片血肉,甚至露出了森森的脊骨!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昏死过去。
但他借着这股冲击力,竟然成功地滚出了天门,回到了昆仑悬圃!
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查看伤势,咬紧牙关,向着建木断裂的方向连滚带爬地冲去。身后,天门内传来陆吾愤怒至极却又似乎被某种规则限制(或许是西王母的意志,或许是天门本身的限制)无法立刻追出的咆哮。
鲧冲到建木边缘,毫不犹豫,纵身向下一跃!
鲧紧抱着那团不断搏动、吞噬着他生命的息壤,从昆仑悬圃的边缘,向着下方无底的虚空纵身一跃!
建木的残骸在眼前急速放大,那焦黑粗粝的树干如同通往地狱的巨柱。天罡裂风再次如同亿万把冰冷的刮刀,疯狂地切割着他的身体。方才被陆吾虎爪撕裂的后背,传来几乎让他灵魂出窍的剧痛,鲜血在空中拉出一道凄厉的红线。
然而,与攀爬时不同,这一次,怀中那团暗金色的息壤微微震颤,散发出一圈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灰蒙蒙光晕,如同一个脆弱的茧,将鲧勉强包裹其中。罡风击打在这光晕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虽未能完全隔绝,却也被大幅削弱——这圣物似乎在本能地保护着这具尚且能为其提供“食粮”的宿主,不愿他过早消亡。
即便如此,下坠的冲击力和残余的罡风依旧可怕。鲧死死咬住牙关,利用残存的意识,拼命调整着姿势,试图用双脚和完好的右手去钩挂、摩擦建木粗糙的树干,以减缓下落的速度。
“砰!”他的身体重重砸在一段突出的巨大断枝上,肋骨折断的脆响清晰可闻,他眼前一黑,险些松手。但求生的本能和对息壤的执念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指甲抠进焦木之中,硬生生止住了完全失控的下坠。
他就这样,时而碰撞,时而滑落,时而艰难地攀缓一段,依靠着建木残骸的阻力以及息壤那点微薄却关键的保护,一点一点地从那高不可攀的天界边缘,向着遥远而模糊的人间大地坠落。
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仿佛永无止境。息壤如同附骨之疽,持续不断地汲取着他的生命力。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徘徊,视野中交替出现着焦黑的建木、呼啸的风声、以及无数幻象——桑林里百姓哀嚎的面容、砺和羲青期盼的眼神、共工狰狞的狂笑、帝俊悲悯又淡漠的目光、西王母冰冷的告诫、陆吾震怒的咆哮……
“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这念头如同最后的火炬,在他即将熄灭的灵魂中摇曳,支撑着他近乎机械地做出反应,躲避着致命的撞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他感到周围的罡风渐渐减弱,空气变得沉滞,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他重重砸落在实地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鲜血从口鼻中喷涌而出。他瘫倒在地,几乎无法呼吸。
他艰难地抬起头,环顾四周。焦黑的土地,死寂的氛围,前方是那片浩瀚无边的、吞噬一切的黑色水域。
他回来了。回到了建木的根基之下,弱水之畔。
然而,最大的困境立刻摆在眼前——弱水,鸿毛不浮,飞鸟难渡。来时尚有飞龙接引,归时呢?帝俊的“仁慈”显然不会再有第二次。
鲧挣扎着坐起身,看着怀中依旧在缓慢搏动、散发着不祥暗金光芒的息壤。它似乎因为回到了接近人间的环境而显得有些……活跃?甚至隐隐传达出一种对弱水对岸那片苦难大地的“渴望”。
“弱水……弱水……”鲧喃喃自语,意识因重伤和生命力流失而混乱。他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可以渡水的工具,甚至连一片稍大的木板都没有。
绝望再次袭来。
难道千辛万苦,逆天窃土,最终却要倒在这最后一步,功亏一篑?
不!绝不!
他猛地低头,看向息壤。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劈入他混沌的脑海!
息壤……自生自长,堙水塞渊!
它能填平人间洪水,难道……就不能在这弱水之上,生生造出一条路来?!
这个想法如此悖逆,如此疯狂,甚至可能引发未知的可怕后果。西王母的警告言犹在耳:“其性贪婪,噬灵吞魂,强用必遭反噬!”用它来填弱水,无异于火上浇油!
但他已别无选择。
鲧眼中闪过一抹癫狂的赤红。他颤抖着,用几乎只剩骨头的右手,小心翼翼地,从那一大团息壤上,掰下了指尖大小的一小块。
就这么一小块,离体的瞬间,竟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嘶鸣从中发出,散发着惊人的贪婪与生长**。
鲧用尽最后力气,将这一小块息壤,奋力抛向弱水!
暗金色的土块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落入那玄黑色的死寂之水。
没有沉没!
就在息壤接触弱水表面的刹那,异变陡生!
“嗤——!”
仿佛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刺耳的声响爆发开来!那一小块息壤如同被激活的魔物,疯狂地膨胀、蔓延!它不再是温润的土,而变成了一种暗金色的、介于固体与流体之间的诡异物质,剧烈地与弱水发生着反应,相互侵蚀,又相互排斥!
弱水试图吞噬它,而它竟反过来疯狂地“吞噬”着弱水的特性,并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对岸蔓延、固化!
一条仅容一人通过、不断扭曲蠕动、散发着微弱暗金光芒的“桥”,正在弱水之上强行生成!桥体周围,黑色的弱水沸腾般翻滚,试图淹没这闯入者,却被息壤那霸道的“生长”与“湮灭”之力暂时阻隔。
这条桥极不稳定,光芒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崩溃,将桥上的一切彻底吞噬。
鲧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赌博。
他不再犹豫,将剩余的息壤紧紧捆在胸前,深吸一口气,踏上了这条由窃取的神物强行开辟的、通往人间的禁忌之桥!
脚下一片虚无的触感,桥体在脚下剧烈震颤,弱水的寒意和息壤的吞噬感同时从脚底传来,疯狂拉扯着他的神魂。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舞蹈,在深渊边缘徘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座临时之桥,正在疯狂抽取着他怀中主体息壤的力量,而主体息壤则更变本加厉地汲取着他的生命作为补偿。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头发彻底雪白,皮肤失去所有光泽,如同干裂的树皮。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只剩下弱水的嘶鸣和息壤贪婪的吮吸声。
但他一步,一步,又一步,向着对岸,向着那片被洪水肆虐的人间故土,艰难前行。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必须回去……把息壤……带回去……”
他的身影,在那条连接生死、明灭不息的诡异桥梁上,渺小、摇晃,却带着一种撼动天地的执拗,一步步挪向希望的彼岸。
当他终于踉跄着踏上弱水对岸坚实的土地时,身后的息壤之桥轰然崩塌,瞬间被黑色的弱水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鲧回头望了一眼那恢复死寂的弱水和遥不可及的建木,随即毫不回头,拖着濒死的躯体和怀中的希望与毁灭之源,一步步隐入了人间弥漫着水汽与绝望的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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