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入世,初时确如神迹降临。
在桑林里堤即将被新一轮洪峰彻底冲垮的危急关头,鲧拖着残躯(右臂依旧干枯如柴,面色灰败,气息比七年来任何时候都要衰弱),立于摇摇欲坠的镇泽台顶。他将那团暗金色的息壤,如同种子般,奋力抛入下方咆哮的浊流与堤坝最致命的裂口之中!
奇迹发生了!
那团息壤遇水即涨!仿佛一头沉睡了亿万年的洪荒巨兽被唤醒!它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疯狂膨胀、蔓延!暗金色的“土壤”如同拥有生命的血肉,瞬间填塞了巨大的裂缝,紧接着拔地而起!它无视物理的规则,遇水则生,遇阻则长,层层堆叠,节节攀升!浑浊的洪水拍打其上,非但不能将其冲散,反而如同养分般被其吞噬吸收,转化为它生长的动力!
仅仅半日!
一道高达千丈、连绵数十里的暗金色巨堤,如同大地新生的脊梁,悍然横亘在雷泽湖口与浩荡大河之间!它散发着古老而沉重的气息,表面光滑如金铁,坚不可摧。肆虐的洪峰撞上这堵叹息之墙,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激起滔天浊浪,却再难前进分毫!狂暴的河水被硬生生遏制、驯服,沿着新生的堤岸改道,暂时远离了桑林里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
死里逃生的桑林里沸腾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冲垮了所有人的理智。人们冲出简陋的窝棚,跪倒在泥泞中,对着那巍峨如神迹的暗金巨堤叩拜、痛哭、欢呼!
“神土!是神土啊!”
“鲧!是鲧请来了神物!”
“洪水退了!我们有救了!”
砺站在人群中,望着那道高耸入云的巨堤,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狂喜,有敬畏,更有深藏的忧虑。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人群,在看到羲青抱着兽骨、虽面带惊色却安好无损的身影时,那忧虑才稍稍淡了些许。
然而,这短暂的安宁之下,暗流汹涌。鲧之子——禹,时年二十一岁,刚刚结束四年的游历归来,亲眼见证了息壤筑堤的“神迹”。他站在人群边缘,眉头紧锁,与周遭的狂喜格格不入。在他的身旁,是与他形影不离的两名小伙伴阿牛和芦花。
禹生于西羌。在呱呱坠地之际,禹母修己却因难产殒命,新生命的第一声啼哭与母亲最后的微弱气息交织成永恒的诀别。不久,鲧将禹携至阳城定居。从此,鲧既当父又当母,将全部心血倾注在独子身上。自禹蹒跚学步起,鲧便将他带在身边,辗转于各个水患之地。正是在尘土飞扬的治水工地上,在洪水的咆哮与民夫的号子声中,禹逐渐长大,也对治水产生了最初的兴趣。
也是在这些年里,他结识了羲青与砺。三名少年在这特殊的成长环境里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和见识增多,禹开始对父亲一味堵截的治水方略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种怀疑在目睹了更多“堵而复溃”的悲剧后日益强烈。
终于,在十七岁那年,一次与父亲的激烈争执后,禹毅然离开了鲧的治水营地,与两名来自阳城的小伙伴——阿牛和芦花,一起开始了独自游历天下的旅程。他决心寻找不同的治水之道。四年间,他们跋山涉水,观察江河走势,访求隐士野老。他们深入共工氏故地,于幽深山中发现一位侍奉过共工氏的老巫祝,洞悉水脉玄机。正是这位老人,在一个星辉璀璨的夜晚,为禹举行了一场古老的仪式,引导他魂入虚空。
“孩子,闭目凝神,放空思虑。能否得见圣皇,窥测天机,皆看你的缘法与悟性。”老巫祝的声音苍老而神秘。禹依言盘坐,心神沉入一片混沌。恍惚间,他仿佛脱离躯壳,魂灵穿越无尽云雾,见一片浩瀚无边的水泽,泽中雷电交织,却寂然无声——此乃雷泽深处,连接天地的虚空秘境。
秘境中央,一尊身影端坐于阴阳环绕的莲台之上。祂人首蛇身,目光温润包容,仿佛蕴含宇宙生灭至理。祂周身散发着古老的气息,仿佛是一切文明与智慧的起点。禹福至心灵,知其正是一画开天的羲皇伏羲。
“禹。”伏羲开口,声非入耳,直抵心田。“水患虽烈,亦是天地重理秩序之机。汝父堵之,汝当疏之。然疏之有道,非盲目前行。” 伏羲指尖一点,一枚光华内蕴的玉简自其袖中飞出,没入禹的眉心。“以此丈量天地,定九州之疆,辨山川高低。以此度之,可明水势起伏之本。然水形地脉,变幻无常,尚需一物察其细微……时机至时,自有分晓。”
禹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在老巫祝的茅屋之中,阿牛和芦花亦等候一旁,而自己掌心却多了一枚温润白玉简,其上刻有奇特的刻度与符文。此玉简,正是度量天地、奠定山河基准的无上至宝。
怀揣伏羲玉简,禹更坚定了疏导为主的治水理念。此次他和小伙伴们重返桑林里,本是希望能与父亲分享所见所思,却正撞上息壤筑堤的震撼场面。
禹看见鲧穿过喧嚣的人群,登到一处稍高之地,奋力振臂高呼:“乡亲们!洪水暂退,家园待兴!跟我来,凿石犀,镇水脉!护我桑林里!”
在他的召唤下,桑林里残存的青壮和妇孺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巨大的花岗岩被从附近山体开采出来,在老石匠的指挥下,上百名汉子喊着粗犷的号子,用最原始的石锤、石凿、石锛,叮叮当当地雕琢着。汗水混合着石屑流淌,一尊体型庞大、造型古朴雄浑的石犀牛初具雏形。人们相信,这承载着祈愿的石犀,能镇压水眼,永保平安。
“这堤……不对劲。”禹低沉的声音让身旁两个年轻人都转过头来。
羲青轻声道:“禹哥,你也感觉到了?这息壤好像在吞噬地脉灵气。”
砺疑惑道:“可是它挡住了洪水!司空做到了!”
禹摇摇头,目光深远:“堵得住一时,堵不住一世。水势只会积蓄更大的力量。”他想起这些年来带领西羌的小伙伴阿牛、芦花游历天下,在不同流域试行疏导方法的经历——在黄河支流,他们开凿水道,将肆虐的洪水引向干涸的河谷;在淮水之滨,他们疏通淤塞的河道,让泛滥的河水回归故道。
“禹哥说得对。”一个粗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和一个精瘦灵活的汉子走上前来,正是从小追随禹的阿牛和芦花。
“在岷山一带时,禹哥就带我们疏导溪流。”阿牛粗糙的手掌比划着,“挖渠引水,比硬堵管用多了。”
芦花接口道:“可不是嘛!那次山洪,要不是禹哥提前让我们开凿分流渠,整个村子都没了!”他灵活地转着手中的竹竿,“禹哥的办法,总是看得长远。”
禹微微摆手,目光仍锁定在那道暗金巨堤上:“每个地方的水情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但这息壤……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他转向羲青:“青儿,你的星盘可有什么示警?”
羲青低头看着星盘:“地脉灵力正在扭曲,以巨堤为中心,生机在流逝。”
四人沉默地望着那道巍峨的堤坝,各怀心事。
夜幕降临,砺将兽皮帐的支骨松了松——那是用三根泡桐枝撑开的旱獭皮篷顶,禹便掀帘而入,衣摆还沾着黄泥,背后跟着阿牛和芦花。过了一会儿,羲青也来了。五人在火堆旁坐定,跃动的火光将兽皮篷顶映得恍若流动的洚水,木桩上搭着的夯杵、测绳与骨耜,在帐上映出奇谲的暗影。
禹轻声道:“我明日就要离开。”
“又要走?”羲青惊讶地抬头,“才刚回来……”
禹的目光温柔却坚定:“我需要更多证据,更多实践。阿牛、芦花会随我继续考察大河水系。青儿,你留心记录息壤的变化;砺,你保护好父亲和桑林里。”
砺抬手按了按禹的肩:“我知道劝不住你 —— 你放心,我一定寸步不离地跟着司空!你和阿牛、芦花在外头,也要多保重!”
禹站起身,望向远处镇泽台上鲧枯槁却倔强的身影:“总有一天,我会带着无可辩驳的方法回来。”
次日一早,送别了禹,砺就全身心投入到加固堤防、安置灾民的事务中,无暇他顾。而羲青心里总觉得忐忑,又来到息壤巨堤下观察。正见十岁的桑妹,挎着藤篮,在新建的、距离暗金巨堤尚有一段安全距离的缓坡上忙碌着。她小心地将一根根柔韧的柳枝插入湿润的泥土,又从篮中取出珍藏的、不知名野花种子撒下。她的动作轻柔而虔诚,仿佛在编织一个关于安宁与繁花的梦。
“青姊,”桑妹看到羲青,脸上露出笑容,“你看,柳枝活了,花籽也发芽了!等夏天到了,这里就是一片花海,蝴蝶也会飞回来!”
羲青勉强笑了笑,心中却像压着块浸了水的石头,沉甸甸的。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那道巍峨的暗金巨堤。在最初的震撼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她展开兽骨,开始刻画堤坝周边最新的地貌水纹图。
很快,她发现了异常。借助星盘,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以息壤巨堤为中心,代表生机的地脉灵力纹路,正以一种缓慢但不可逆转的速度变得黯淡、稀疏、扭曲!仿佛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被那巨堤贪婪地汲取、吞噬。她将这份忧虑记录在《水经》上,却不知该向谁诉说。
她奔出村外,验证自己的图录。眼前所见令她心头发冷:距离巨堤较近的土地,原本在暮春时节应该草木葱茏,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新生的草芽萎蔫发黄,抽条的桑树枝叶稀疏,叶缘卷曲,失去了应有的光泽。新开垦的粟田,禾苗稀疏矮小,叶片上出现了大块大块不祥的锈斑。
“是地力……息壤在吞噬地脉的灵力……”羲青喃喃自语,用小刀在兽骨上颤抖着勾勒出那些代表枯萎的灰暗纹路。她想起后土的警告,想起共工的诅咒。
更可怕的迹象接踵而至。
几场小雨过后,人们惊恐地发现,那坚不可摧的暗金色巨堤底部,一些不起眼的缝隙里,竟缓缓渗出了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黑色浆液!那黑浆如同**的血液,所过之处,土壤迅速板结、发黑,散发出死亡的气息。一些胆大的孩子好奇地靠近,被那气味一熏,顿时头晕目眩,呕吐不止。
鲧带着人用泥土试图掩埋这些渗出的黑浆,但无济于事。黑浆如同有生命的毒蛇,总能找到新的缝隙钻出。羲青蹲在一处渗漏点旁,仔细观察那些黑浆。她用树枝小心挑起一点,在兽骨空白处涂抹开,凝神感知。那粘稠的黑浆中,竟隐隐浮现出无数扭曲挣扎的怨魂面孔!一个熟悉的、充满恶意和嘲弄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传来,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嗬嗬嗬……鲧!蠢材!尔妄图以这创世天土,强堵地怨戾气?此乃抱薪救火,饮鸩止渴!天河水泄泻,乃天裂之创,根源在上!尔封堵下界,犹如以朽木塞溃堤之穴,徒增其压!看吧,看这息壤如何反噬!看这人间如何被尔之‘神迹’拖入更深的地狱!嗬嗬嗬嗬……” 是共工残魂的尖笑!它竟已悄然渗透、污染了部分息壤!
羲青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她迅速在兽骨上绘下那黑浆的形态,凝重而急促。这哪里是治水的神土?分明是埋入大地的毒瘤!是共工用来腐化地脉、酝酿更大灾祸的温床!
息壤巨堤矗立两年,已成桑林里上空一道狰狞的暗金伤疤。曾经短暂的神迹光辉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地脉深处传来的、永无止境的饥渴呜咽。堤体表面,蛛网般的裂痕里不断渗出粘稠腥臭的黑浆,如同大地溃烂的脓血。堤外,洪水被强行扼住咽喉,在千丈坚壁前徒劳咆哮,积蓄着毁灭的力量;堤内,被庇护的土地却是一片死寂的灰败。草木凋零,粟禾萎蔫,河流散发着腐水的气息。曾经欢呼的人群,如今只剩下沉默的佝偻背影和孩童因饥饿发出的微弱啼哭。
砺站在堤内一处高坡上。他脚下原本肥沃的冲积地,如今板结龟裂,裂缝里泛着盐碱的白霜。远处,桑妹曾经插下柳枝、撒下花种的地方,只剩下几株枯黑的树桩,像绝望伸向天空的手爪。他望向巨堤,望向堤上那个同样佝偻、却依旧如钉子般钉在镇泽台最高处的身影,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鲧的忠诚,有对现状的忧虑,更有一种被无形枷锁束缚的窒息感。鲧还活着,三日阳寿的预言虽然已经显得可笑,但是鲧的身形枯槁,让人怀疑这是一个大活人。砺的目光又转向羲青正蹲在溪边绘图的身影,那身影单薄却倔强,像株在贫瘠土地上顽强扎根的桑苗。
羲青蹲在一条泛着恶臭的小溪边,溪水浑浊,带着息壤渗出的黑浆特有的油腻感。她展开兽骨,用磨尖的炭条快速勾勒着水纹的异常走向。兽骨上,一幅详尽的《地脉枯竭图》已近完成,以息壤巨堤为圆心,代表生机的绿色灵力脉络如同被吸干的血管,向四周辐射出大片象征死亡的灰黑色区域。她眉头紧锁,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脊椎。河图星纹在她怀中微微发烫,仿佛在共鸣着某种即将到来的剧变。
当二十三岁的禹再次回到桑林里时,带回来的不仅是更加成熟的面容,还有整整两竹箱的刻录——上面详细记载了他这些年来考察百川、实践疏导理念的心得。他与阿牛、芦花的治水实践已经在不少地方小有名气,有些人开始传说有一位年轻的治水者,能用不同于司空鲧的方法驯服洪水。
“禹哥!”羲青第一个发现他的归来,非常高兴,“你回来得正好,息壤的反噬越来越严重了!”
砺闻讯赶来,重重拍了拍禹的肩膀:“回来就好!司空他……”话未说完,只是摇头。
当晚,三人聚在禹的临时住处。禹展开他最新的勘测图:“看,这是大河上游的走势。我在岷山一带试行分流之策,效果显著。”
他指着兽骨上细致的刻画:“水非仇敌,当导而非堵。父亲的方法,终究是逆天而行。”
羲青道:“可是司空听不进这些……”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惊呼声:“渗黑了!堤渗黑了!”
致命的黑浆从息壤巨堤的裂缝中涌出,所到之处,草木枯死,生灵涂炭。
禹站在父亲面前,这是两年来第一次直面相对。
“父亲,息壤正在吞噬大地生机!必须另寻他法!”
鲧疲惫地摇头:“禹儿,你还不明白……非常之时……”
“正是非常之时,才不能用非常之法葬送最后生机!”禹罕见地提高了声音,“我在西羌,在岷山,在淮水之滨都试行过疏导之法,水有其道,循之则治!”
鲧怔怔望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与他母亲修己如此相似——都是那般固执而明亮。
然而一切已晚。
积蓄了两年的天怒,终于爆发。三日之后,没有预兆,没有缓冲。天河仿佛被共工残魂彻底撕开,暴雨不再是倾倒,而是天穹崩塌!狂暴的雨柱连接着混沌的云层与汹涌的大地,将整个世界砸入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与白茫茫的水雾之中。雷泽湖彻底沸腾,湖心那巨大的漩涡疯狂旋转,发出如同洪荒巨兽苏醒的咆哮!被强行禁锢了两年的大河,发出了积郁已久的、毁灭性的怒吼!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山峦般的巨木、崩裂的巨石,如同挣脱囚笼的亿万头凶兽,以毁天灭地之势,狠狠撞向那道暗金色的息壤巨堤!
“轰——隆——隆——!!!”
撞击声如同天崩!整个桑林里堤在脚下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被抛入空中!暗金色的堤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那些早已遍布的裂缝如同被无形巨手撕扯,骤然扩大!粘稠腥臭的黑浆如同溃堤般喷涌而出!更为恐怖的是,堤体本身在洪峰和内部黑浆的双重冲击下,竟开始不规律地蠕动、膨胀!息壤这贪婪的活物,在毁灭的压力和共工怨魂的蛊惑下,彻底失控了!
“堤要崩了——!” 绝望的嘶喊在暴雨和洪水的咆哮中显得如此微弱。
砺目眦欲裂,抓起号角,用尽平生力气吹响!凄厉的号角声穿透雨幕:“撤——!所有人!往高地撤——!” 他冲入混乱的村落,将瘫软在地的老人扶起,将哭泣的孩童塞给奔跑的妇人,声嘶力竭地驱赶着人群逃离这即将成为地狱的堤坝区。目光扫过人群时,总下意识地搜寻着羲青的身影,确认她在安全的方向后,才转身继续救援。
镇泽台上,鲧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他枯槁如柴,麻衣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雨水顺着他灰白的发须冲刷而下。他望着下方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失控膨胀、裂缝中喷涌黑浆的息壤巨堤,堤外那排山倒海、誓要摧毁一切的灭世洪峰,堤内跌跌撞撞、哭喊奔逃的渺小人群……他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剧烈地跳动着,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不甘,以及……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
“父亲!快走!”禹顶着狂风暴雨冲上镇泽台,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他死死拉住父亲冰冷枯瘦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堤守不住了!快撤!”
鲧的身体纹丝不动,如同脚下这即将崩塌的石台本身。他缓缓转过头,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极其疲惫、却又异常平静的笑容。
“走?”
他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地穿透风雨,“禹儿,你看……这堤,这水,这地……皆因我鲧而起。”
他抬起干枯如柴的手指,指向堤坝上几处正在急剧扩大的致命裂口,暗金色的息壤如同沸腾的脓液在其中翻滚。“我若走了,这堤瞬间崩塌,洪水将再无阻滞……桑林里,下游百里……顷刻化为汪洋。”
他的目光扫过远处正在组织撤退的砺,以及更远处抱着兽骨卷的羲青,最后定格在禹的脸上。“绘好它……绘给后来人看……告诉他们,堵……不是路……你的路……是对……”
禹的手无力地垂下,泪水混合着雨水汹涌而出。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事实。此刻的息壤巨堤,就像一个被父亲的意志和精血强行束缚的、濒临爆炸的怪物。父亲若离开,束缚消失,怪物将彻底释放毁灭。
就在这时!
“昂——!!!”
一声混合着无尽暴虐与毁灭气息的嘶吼,盖过了所有的风雨雷霆!雷泽湖心那巨大的漩涡猛地炸开!九颗狰狞的蛇头破水而出!九婴!这蛰伏了两年的水火瘟神,在天地剧变、息壤失控的绝佳时机,携着滔天凶威,再次降临!它巨大的蛇躯搅动浊浪,居中头颅喷吐的腐毒黑雾瞬间腐蚀大片雨幕,左右头颅操控的幽蓝火柱与寒冰巨浪,狠狠轰击在早已岌岌可危的息壤巨堤之上!
“咔嚓!轰隆——!”
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巨堤上最大的一处裂口,在九婴的狂暴攻击下,如同破碎的蛋壳般轰然崩裂!一股混合着暗金色息壤碎片、腥臭黑浆和滔天浊流的毁灭洪流,如同挣脱地狱的恶龙,咆哮着冲开堤防,以摧枯拉朽之势,向着堤内低洼的桑林里村猛扑而去!
洪水如墙,瞬间吞噬了靠近堤岸的数排窝棚,卷起惊恐的人畜与破碎的梁木!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 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那声音中蕴含的绝望与痛苦,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
在禹和下方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鲧做出了一个超越凡人想象的举动!
他枯瘦的身影爆发出最后、最耀眼的光芒!那不是神力,而是燃烧生命本源、燃烧灵魂烙印的决绝之火!他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陨落的星辰,从镇泽台顶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地扑向那道吞噬一切的溃堤裂口!
他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悲壮的弧线,狠狠砸入那翻滚着暗金息壤碎片、黑浆与洪水的死亡漩涡中心!
“以吾魂!镇此口——!!!”
沙哑到极致的吼声,是最后的命令,也是最后的献祭!
奇迹发生了!
鲧的身体在接触到那狂暴混合体的瞬间,仿佛成了一块巨大的磁石!那些失控翻滚、四散奔流的暗金色息壤碎片,如同受到某种核心意志的强烈召唤,疯狂地向着他坠落的位置汇聚!他枯槁的身躯瞬间被暗金色的“活土”包裹、吞噬!息壤贪婪地汲取着他最后、最精纯的心头精血和残存的魂魄,并以他的身体为核心,以他的意志为锚点,开始了最后一次、也是最惨烈的疯狂生长!
暗金色的“土壤”在溃口处急速膨胀、凝固!它们相互挤压、融合,形成一道扭曲却坚韧的临时堤坝,硬生生顶住了后续奔涌的洪流,为下方奔逃的人群争取了极其宝贵的、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喘息之机!
然而,这力量是双向的吞噬!息壤在汲取鲧的生命,鲧的意志也在燃烧着息壤的力量!他的身体在暗金色的包裹下剧烈抽搐、变形,皮肤被撑得透明,显出下面搏动如心脏的暗金脉络!痛苦已超越极限,唯有那双眼睛,透过粘稠的息壤和浑浊的洪水,死死望向天空,望向那奔逃的人群,燃烧着最后的、不肯熄灭的执念!
就在这惨烈平衡的刹那!
九天之上,云层骤然被撕裂!一道比九婴喷吐的火焰更加纯粹、更加炽烈的金红色光柱,如同神罚之剑,轰然刺破铅灰色的天幕!光柱之中,一位身披烈焰战甲、脚踏两条咆哮火龙的神将巍然降临!他周身散发着焚尽八荒的恐怖热浪,所过之处,暴雨被瞬间蒸干,空间都为之扭曲!正是奉帝俊之命,下界追回息壤的南方火神——祝融!
祝融的目光如同熔金,瞬间锁定下方溃口处那团正在以鲧身体为核心疯狂搏动的暗金色息壤。他眉头微蹙,似乎感应到了其中那正在飞速消逝的凡人魂魄与决绝意志。他没有言语,只是朝着那团息壤,伸出了燃烧着神火的手掌。
“收!”
威严的神谕响彻天地!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吸力骤然降临!那团包裹着鲧、正在搏动的暗金色息壤,如同被无形巨手攫住,猛地从溃口处拔起!连带其中鲧那已不成人形的残躯,一同被强行抽离!
失去了核心的支撑,那道临时堵住溃口的息壤堤坝瞬间崩塌!积蓄的洪水再次找到宣泄口,咆哮着涌入!但祝融的动作更快!
巨大的息壤团块连同其中模糊的人形,被迅速吸向高空!在接近祝融手掌的瞬间,那团暗金色的“活土”猛地剥离、收缩、凝聚,重新化为最初那团不断蠕动变幻的灰雾状神物,只是颜色更深沉,隐隐带着一丝不祥的血色纹路。灰雾脱离了鲧的残躯,被祝融翻掌间收拢,纳入一个由流动火焰构成的玄奥符印之中,消失不见。
而鲧那失去了息壤包裹、早已被吞噬得千疮百孔的残破躯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半空中无力地坠落,带着一道黯淡的血线,直直砸向下方的溃口中心——那咆哮着、旋转着、深不见底的死亡漩涡!
羲青站在镇泽台上,浑身冰冷,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被浊浪吞没,消失在那片翻滚着暗金残渣和黑浆的漩涡深处。她随身佩带的皮囊中墨玉星盘剧烈发烫,上面的星纹仿佛活了过来,疯狂流转!
就在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漩涡中心的瞬间!
“哗啦——!!!”
一声清越悠长、充满无尽悲怆与苍凉的泣鸣,如同穿越亘古洪荒,自那深不见底的漩涡最深处响起!
一道巨大的玄黑身影,破开浑浊的浪涛,悍然跃出水面!
是玄鱼!
它通体覆盖着幽暗如墨玉的鳞片,每一片鳞甲上都铭刻着奇特的纹路,闪烁着深邃的微光。体型庞大如舟,形态介于龙与鱼之间,流畅而充满力量。它巨大的鱼尾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带起漫天晶莹的水珠,在晦暗的天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那双巨大的鱼目,不再是凡物的眼睛,而是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潭,里面沉淀着九年的血泪和最后那以身殉水的决绝与苍茫。它深深望了一眼岸上呆滞的人群,望了一眼羲青和她怀中发光的兽骨卷,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带着无尽的嘱托与未竟的遗憾。
随即,玄鱼巨大的身躯在空中一扭,带着千钧之势,再次扎入那翻滚的漩涡深处,消失不见。只在漩涡中心留下一个久久不散的、深邃的黑色渊影——羽渊!
浪涛依旧汹涌,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安抚,暂时平息了最狂暴的势头。
”父亲——!!!“禹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跪倒在泥泞之中。
砺发疯般想冲向溃口,却被几名壮汉死死抱住。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羽渊,那里吞噬了他敬若父亲的人,也吞噬了他多年来追随的岁月。
暴雨在黎明前停歇,留下满目疮痍。桑林里堤彻底崩毁,幸存的村落也大半泡在浑浊的泥水里。泥泞中,人们沉默地搜寻着可用的物资,收敛着不幸者的遗体。劫后余生的庆幸,被更深重的悲伤和茫然所取代。
羽渊畔,那片吞噬了鲧的漩涡已恢复平静,水面幽深如墨。禹跪在渊边,泥水浸透了他的麻衣。二十三岁的他,脸庞还带着青年的棱角,眼中却已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沉痛与坚毅。他刚刚从西羌赶来不久,就亲眼目睹了父亲的结局。阿牛和芦花站在一边,亦神情肃穆。
砺独自一人,扛着一块大石头,一步一步走到渊边。他放下大石头,抽出腰间的青铜短刀——那是鲧当年赠予他的。他用尽全身力气,在坚硬的岩石表面,一刀一划,刻下沉重如山的字迹:
“鲧父殉水处
砺立”
没有歌功颂德,没有哀悼之词。只有最朴素的五个字,刻在冰冷的石头上,立在这片吞噬了英雄的深渊旁。砺的手指在刻字时被石屑划破,鲜血染红了石面,他也浑然不觉。
十七岁的羲青站在不远处,怀中紧抱着墨玉星盘,泪水无声滑落。
刻完最后一笔,砺单膝跪地,抚摸着冰冷的石刻,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许久,他抬起头,看向禹和羲青,声音沙哑:“司空走了,但他的事还没完。我定要找到真正治水的法子!”
禹重重一拍砺的肩膀,眼中含着泪光,却语气坚定:“砺,我不信,我等将世代困于这滔天洪水中!你就去寻找治水的法子吧!我要在这里守孝三年,研习父亲留下的《鲧工记》,弄明白他到底错在哪里,又对在哪里。”
他转向羲青:“羲青,父亲临终前的话,你也听到了。我们需要更了解这片天地,才能找到真正的生路。”
羲青用力点头,抹去眼泪:“我会走遍山川,记录水脉星象,完成《水经》。这是我父亲未完的志业,也是司空未竟之事。”
砺望着羲青单薄的身影,忧声道:“羲青,你孤身远行,我怎能安心。”
羲青道:“砺,这洪水肆虐不休,我等葬身波涛不过早晚之事。生于此时,风险本是常态。”顿了顿,看向砺,眼中有一丝难舍,但更多的是决然,“砺,你不能与我同去。星盘之秘,水窍玄机,需极静之心专研揣摩,更需寻访隐士高人,非一人之力能速成。且天下水患处处,你我分头行事,砺你勇毅实干,当去实地勘验各类水情,习百家治水之术,方能更快积累真知。我们需像网一样撒出去,方能覆盖更广。”
砺深知她说得在理。他心中有万般担忧与不舍,最终化作沉甸甸的承诺:“好!你探寻星脉水窍,我踏勘实地水情。你我各自努力,后会有期!” 说罢,将一支骨笛递与她,“此笛,赠予你作念想。”
羲青接过骨笛,只见上面刻着两个相连的绳结。她抬眸,望进砺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不舍,有担忧,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五人站在羽渊畔,洪水依旧咆哮,但一种新的决心在年轻的心中燃起。他们知道,道路不同,但目标一致。
“三年后,”禹看着四位自小一同长大的伙伴,郑重地说,“无论我们在哪里,无论是否找到答案,都要再相聚。治水之事,需要我们一起努力。”
“一定!”阿牛瓮声应着,率先伸出粗糙的大手。
“一定!”芦花将手重重搭上。
“一定!”砺将满是伤痕的手盖上去。
“一定!”羲青将手轻轻地覆在砺的手背上。
禹的手最后压上。五双手紧紧交叠,在羽渊的呜咽声中许下约定。
随后,羲青默然转身,身影渐渐消失在通往西方的泥泞小径上。砺则朝着东方,大步离去。
从此,禹在羽渊畔结庐而居,开始了为期三年的守孝与潜心钻研。禹将父亲留下的《鲧工记》反复研读,兽骨上密密麻麻的批注与心得,与他游历所得的刻录相互印证。伏羲所赠玉简能量天地之高下,辨脉络之走向,成为他理解山川形势的无上利器。
“阿牛,从此处开一道浅渠。”禹指挥着执意留下的两位伙伴,“芦花,你测一下水流速度。”
三人在羽山周边进行小范围试验,开凿沟渠,引流归壑。阿牛力大无穷,开山裂石;芦花精通水性,测流速、制浮标;而禹总揽全局,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
“禹哥,通了!水通了!”芦花兴奋地喊道,看着清澈的山泉顺着新开的渠道潺潺流淌,不再肆虐成灾。
阿牛抹去额头的汗珠,憨厚地笑着:“禹哥的法子,管用。”
世人路过羽山,对他投来各异的目光。有人咒骂:“鲧无能,子亦当如是!”也有人叹息:“汝父尽忠矣,惜天不佑耳。”他沉默地承受一切,决意带着前人的遗憾走出新路。
三年时光,在孤独、思悟与实践中流逝。禹的目光愈发深邃,意志愈发坚韧。在一个春意盎然的早晨,二十七岁的禹收拾行囊,告别羽渊。阿牛和芦花紧随其后,他们要将自己的治水理念推广到天下。
“禹哥,咱们真要去蒲阪?”芦花一边整理行装一边问。
“嗯。”禹的目光望向东方,“是时候了。”
阿牛背起沉重的石工工具:“禹哥去哪,我去哪。”
禹最后回望一眼羽渊,那里沉眠着他的父亲,也埋藏着一个时代的教训。
如今,他带着新的治水之道,走向都城蒲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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