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猫最是有灵性。
十公子那只猫不知是如何从府中跑出来的,就窝藏在王宫梁上的阴影处,绿幽幽的一双眼睛就盯着地面上的人看。
屋里一地散乱的纸张,姬开坐在一把椅子上,背后是一架屏风,影影绰绰有一个女人的影子。
郦成森一份一份抽着手里的文书,把刑部尚书远寄过来的初步勘刑的书文一字一句地念着给姬宫璇听。
故意杀人、忤逆不孝、祸连巫蛊、谋杀皇嗣、豢养私兵、结党营私、煽动叛乱、谋逆、拐卖、僭越……
刑部尚书看着提刑司送上来的厚厚的卷宗,连着赶了一夜才和属官一起把罪名罗列完,趁着笔墨还热乎,不顾宵禁,带着金牌令驿站上工,五个时辰就从长安送到了汉昌。
“你可有冤屈?”郦成森细细读完罪名,抬起眼皮看着跪在地上的姬宫璇。
姬宫璇的确是一副谦谦公子的皮相,饶是被绳索捆着,也是保持着自己的风度,冠发不散,衣衫不乱,好像被定罪的不是自己。
他的目光略过了这位刚直的女官,直视着坐在椅子上形容憔悴的姬开。
姬开罕见的没有束发,眼底还挂着连日熬夜的乌青,昨日里还被陛下发函书骂了一通——原因是他结案的消息和奏章传到长安比原定的三日晚了两个时辰。
前天凌晨又有人报太后病了,草草结了案便又跑去照顾母亲,现在钟萱身体好了不少,他才得了闲来料理姬宫璇。
“臣无冤屈。”姬宫璇似乎要把姬开的脸盯出一个洞来,好像全然不惧死,反而一脸笑容,“大王还有什么要问的?”
姬开严肃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对郦成森说:“郦廷尉,接下来是一点家事。劳烦你和颜舍人出去。”
郦成森该走的程序已经走完了,颜子晴也知道姬开要处理的东西大概是什么丑闻,便也跟着郦成森一起出去了。
“父王待你不薄,为何要弑父?”姬开想要喝口茶,但是手一抖碰翻了杯子,只好作罢。
“待我不薄?”姬宫璇玩味地重复了这四个字,“给衣给食就是所谓‘待我不薄’?”
姬开觉得吴王蕎已经算是心善之人了。若是他对着仇人的儿孙,指不定让对方怎么死。
他拔高了音量:“你还敢奢求什么?秦氏要杀父王,要杀祖母,父王没把你手刃当庭,已是仁至义尽!”
“父王落魄,因赵氏而起,你作为她的甥孙,还指望他对你怎么好?”姬开站起来,走到姬宫璇面前。
姬宫璇只知赵王后之事,不知秦氏之事,闻言自嘲笑了一下,说:“我嫉妒你。你们。”
姬开愣住了。
“你明明就该跟我一样,在阴沟里一辈子啊。”姬宫璇仰着脸看着他笑,那笑容扭曲可怖,“可是为什么……他们都绕着你转?为什么你能复宠?”
姬开在九岁之前也是不受宠的。
但是公子蕎不至于完全把他忘掉,王、刘两位夫人也总是对着姬开嘘寒问暖。就连三胞胎也是更喜欢这个同母兄。
姬宫璇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母亲。公子蕎和许氏也常常忽略他。即便姬开有三位母亲,他也还能勉强以“老三也不被父亲喜爱”来自我安慰。
可姬开随着公子蕎在外为质三年,回来后竟复宠了。
姬宫璇死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你不要扯上我。”姬开回绝了他的问题,“我和你弑父没有关系。我和父亲父子情深,绝不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弑父者禽兽,弑母者禽兽不如。况且吴王蕎和姬开又没有血海深仇,只有还不完的生养之恩,凭什么弑父弑母。
“因为大皇子啊。”姬宫璇忽然又把话题拉走了,一下子甩到了千里之外的姚钺身上,“他为什么就能和弟妹一样受宠?陛下为什么就能一碗水端平?”
“为什么为什么,你哪里来这么多为什么?”姬开听着他的问题头痛欲裂,“你怎么不再写一篇《天问》去!”
姬宫璇笑着说:“关于弑父,我无话可说。死前带走一个皇子陪葬,也算不亏。”
姬开火了,甚至打算抬脚踹人,又生怕他死了;只好硬生生止住:“三山教的头领。”
“不认识。”姬宫璇脸上还是带着不经心的笑,随口否定了这个信息,打定了主意不肯再开口。
“那你伪造二殿下的公印又是意欲何为?”姬开冷笑一声,打开桌上放着的盒子,取出一枚印章,“‘含章履祉,天禄琳琅’,这八个字,可还有人复用吗?”
屏风后的影子动了一下。
“这是你造的吧。”姬宫璇瞟了一眼那枚印,“伪造公印我认。伪造的证据可不认。”
他造的那枚早就销毁了。
“在你府中搜出来的,你凭什么说是我伪造?”姬开轻轻抚摸着那枚印,脸上升起一丝笑。
姬宫璇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好。这印的确是我造的——请大王赶紧赐我死吧!”
三个侍立在屏风前的宫女放下扇子,各自端起一个托盘,走到姬宫璇面前。
一把利剑,一杯毒酒,三尺白绫。
“鸩杀我。”姬宫璇看着那杯毒酒,坦然地笑着,“就像是鸩杀那些堂兄弟一样,鸩杀我,鸩杀我的子嗣。”
宫女利落地端起毒酒,把杯中液体灌进姬宫璇的喉咙。
苦的要死。
姬宫璇猛烈地咳嗽起来,平静下来后便躺在地上等死。
姬开抚掌大笑:“哈哈……一杯苦瓜汁而已!”
姬宫璇已经无力去跟他争辩了。
屏风滑动的声音传来,其后的人缓步走出来,衣摆拖在地上,绣履走起来几乎无声,只有布料的簌簌声响在耳边。
那个人走到了姬宫璇面前。
“署刑不归他负责,归我。”
“你……没死?”姬宫璇震愕地看着姚锐那双在烛光下闪着光的蓝眼睛,甚至是想要坐起来。
姚锐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挡着半边脸,眼里带着狡黠又讽刺的笑:“托你的福。”
“……”姬宫璇张了张嘴,最后笑着说:“果然是天命之子!”
二十四年前在母胎中的蛊虫尚且杀不死他,大公子弄的那些指甲盖大小的虫子自然更杀不了他。
“我说过,要把伪造我公印的人剥皮萱草,挂在朱雀门上。”姚锐敛去笑意,陡然冷酷起来。
“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治好了我的心疾,算是一道救命之恩……”
姚铮片甲未伤,还带着一大群牧民回了长城内,可谓威名与仁德齐振海内。她一回来,陈清光也跟着回了,从姚锐心脏里取出三只蛊虫——
陈清光说什么因为蛊虫打架才诱发了心疾,得了天机治好;姚锐听不懂这些,但觉得实在恶心,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想起来陈清光用针插着它们在眼前晃的场景。
“所以,判个监斩侯吧。”姚锐下了结论,又微笑着对姬开说,“你明天跟我一起回长安,我好多课业要重新考课。你要来看!”
什么实战、射猎,一部分格斗,先前都因为他的身体不能胜任悬置了。病好了自然要择日重课,届时所有宗亲都会来看。
姬开笼笼头发,笑着同意了:“好好,听殿下的。”
“哼。”姚锐摇着扇子往外走,“对了,我昏迷前说要抬楚娘子做侧妃。楚娘子,跟我到花园里去。”
楚时拎着裙子从屏风后的小案上绕出来跟上去,姬开笑着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回头对姬宫璇说:“托你的福,他再也没有性命之虞了。”
姚锐只在长安静养了两日便力排众议回了汉昌,且心情极好,全然没有大病初愈的恹然。
虽脸上还挂着苍白惨淡的病容,但比从前要好的多。
“你到底知道多少东西。”姬宫璇躺在地板上,发现了房梁一角躺着一只优哉游哉的黑猫,“我记得你以前也有一只小猫,爱不释手。”
听说姚锐喜欢猫,这黑猫可能也是他养的。曾经也见过那只胖的跟球一样的可怕白猫。
而姬开那只猫,是只很蠢的猫,它连路都走不稳,饭也不会自己吃,姬开又疼爱它,就日日抱在怀里。
某日后它突然就消失了。
“被祖父杀了。”姬开冷静地开口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我玩物丧志,不配为太孙。他杀了我的猫,我就杀了他。”
太子蕎和王夫人一曲剑舞,先后两剑斩杀了姬开的二叔和二婶;姬开和公子允就在现场。
犹记得公子允吓得往他怀里直缩,姬开只是笑了一下,强压着恐惧,拿了一块糕点。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
死亡如此轻而易举——死亡如此轻而易举,从他的叔叔、堂兄,到祖父、祖母,再到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在一个个死去。
姬开信天各有数,知道每个人都要死,也不求什么长生。但是他想尽力挽留死亡。
一条命能被轻而易举地夺走,那姬开不得不用更极端的手段为这条命哀悼。
“我杀了你的父亲,但你没有立刻杀了我。”姬宫璇侧目看着他的背影,故意抛出这个事实,似乎想确认点什么。
“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姬开站在桌前,把印章放回盒子里,轻轻合上盖子,“你的命一文不值,别在我眼里找什么存在感。”
“谁的命值钱?”姬宫璇自知即将赴死,倒也不急,慢悠悠地继续问。
姬开倒是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谁都挨不了致命伤,也没人能长生不死,归根结底谁的命都是一样的。
但是……好像又不一样。
比如他的三个弟弟的命,姚锐的命,太后的命,就和姬宫璇的不一样;而王公贵族的命和黎民万姓的价格也不一样。
这个问题应该留给后来人。
“谁挨了一刀都要死,你问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姬开收起盒子,往门外走,“我还要上朝,没时间跟你演兄弟情深。”
那只猫伸了个懒腰,从房梁上跳下来,紧跟着姬开的步子出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