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铮作为陛下唯一的女儿、本朝头一个与匈奴“和亲”的正牌公主,自然要提前与匈奴鞑子会面;
但她和贤王全然等不及,消息放出去第二天,这叔侄二人就点了八百人和一队好马长途跋涉,走了一个多月,到了东支匈奴的王帐前。
年轻的公主学着古画上的王昭君,披着艳红的斗篷,特地盘了高高的、繁复又华丽的发髻。
但她不是昭君,不曾抱琵琶。姚铮手里的,只会是锋利的刀剑和扬起的马鞭。
贤王给予了侄女充分的尊重——让一位和亲公主带着马队打头阵,而将领始终落后半步,实在闻所未闻。
“啧啧,这也太寒碜了!”马蹄踏过积雪,在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姚铮看着低矮的帐篷,不由感叹,“他们为什么不盖房子啊?”
贤王调动马头从姚铮右侧跑到了左边:“匈奴人逐水草而居,若是造了房子,反而不好迁徙。我当初跟着那群匈奴人,每年少则迁徙两次,多的话要迁徙四次呢。”
“伯父,你当初也是跟孤涂一样,给人做奴隶吗?”姚铮放慢马蹄,与贤王并肩骑行,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似乎带着担忧和怜悯。
贤王含着笑摇摇头:“没有啊。天朝在上,他们怎么敢薄待我?铮儿也不必用这个眼神看我……”
姚铮放心地点点头,又好奇地问:“我听说二哥出生后,你去看过他。当时为什么不跟着我爹娘一起回长安啊?”
贤王回忆起当初的画面,眉眼弯弯:“哎呀,那个时候瑞瑞才十个月大,路都走不稳,特别可爱。而且又乖巧又安静,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他出征之前就不得不帮六哥七哥带孩子,每一个都跟炮仗一样,更可怕的是引线一直烧着,但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烧到头爆炸。
“我不乖吗!”姚铮急迫地问了一句,“祖父说我可是帝国最好最好的公主!”
“呃……”贤王尴尬地笑了一会儿,实在无法违心说她乖巧,只好跳过这个问题,“可能……是吧?但是比上你哥还是差那么一点……”
姚铮年纪还小,既没犯过罪,也没有谋反的意图,在历代公主中的确是佼佼者了;但姚锐实在是安静的太过分,衬托的同辈的宗室子弟都不像什么好人。
“哼!”姚铮高兴地策马往前多跑了几步。
姚铮带来的嫁妆里其实没有对匈奴特别有益的物资,除了两箱金银,就是一群绣娘、工匠和厨师。
路上的年轻人大多是带着仰慕的神情看着公主的马队缓缓向前,他们眼里倒映着的是乌发红唇、风华绝代的公主殿下,是她身上华贵轻柔的丝绸锦缎,也是她将为匈奴带来的文明火种;
但贤王知道,当初那些事情的亲历者,无一不怀着滔天的怒火,恨不得用眼神把他们抽筋扒骨。
没关系,恨吧。
单于的王帐只比普通的民居稍高一些、装饰华丽一些,守卫也更多一些。
姚铮没敢露出太过嫌弃的表情,略有委屈地从马背上跳下来。
贤王也跳下马,在她耳边说:“这事要是不成,你下半辈子可就只能住在这儿了。”
“绝对!不会!失败的!”姚铮咬着牙低声保证,随后抬起脑袋喊:“甘遂!相思子!”
扮作厨师的甘遂和扮作婢女的相思子马上凑上前来,紧张地等待发落。
“相思子,你跟着我们进去。甘遂,你和天仙子在外面等一会儿。”姚铮拉着两个侍卫嘱咐,“在外面不要大声说话、不要用官话,不要大嘴巴泄露信息。”
甘遂郑重地点点头。
贤王整整衣襟,先一步进了王帐。
相思子掀开门帘,姚铮才俯身进去,她微微勾着唇角,很是雍容大气又极为瘆人地对着孤涂笑着。
“久违了。”贤王脸上也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弯起眼角,正对着主位上的单于。
姚铮觉得很奇怪。
这单于分明是个鞑子,为什么留着汉人发髻,穿着汉人服饰?
若不是出现在单于的大帐里,若是行走在长安城的街上,一眼看去,绝对认不出他是异族。
她很是不解,但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好久不见。”单于一开口即是漂亮的官话,他的目光落在贤王脸上,似乎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姚铮觉得有点恶心。
她把目光投回孤涂脸上,见没人注意她,干脆轻轻眯起眼睛,笑容也越发不怀好意。后者被吓得一瑟缩,手指要抓着杯子才勉强镇定。
贤王不急于说客套的漂亮话,他更不屑于把自己置于需要先发言讨好别人的下位。
单于沉默了好一会儿,酝酿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女儿长得很漂亮,但不像你。”
“这是我侄女,海安公主。”贤王仍然从容地微笑着,哪怕眼底染上一丝戏谑。
仅仅一息之间,他立即换了一副神态,眼底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我不希望她成为下一个安定王姬。”
“不会的,能够迎娶公主,是孤涂之幸事。”单于侧眼看着被吓得浑身打颤的孤涂,“……也是两国之幸事。”
贤王微笑着点头,复而问孤涂:“王子是冷吗?还是说……害怕公主?”
姚铮适时收起脸上恐吓的神情,浮现出柔弱委屈的表情:“王子,是在长安时有人待你不好吗?又何至于迁怒于我?”
她演技并不好,虽然口气是温柔的、委屈的,但眼底的笑意始终化不开。她自一而终的目的,只有战功。
孤涂怕自己失言,婚后被公主按在地上打死,忙不迭地摇头否认:“没有……只是,只是公主貌美,我、我一时失神。”
“啊,这样啊。”贤王意味不明地笑着,“我侄女与弟妹有七成像,倒更像江南人。你们这些乡党没见过也正常。”
单于和孤涂不知道乡党什么意思,但都不好意思开口问,姚铮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
单于只是痴痴地盯着贤王的脸,下意识答:“汉家多美人……她不及你。”
姚铮也舒心地笑起来,却躲在贤王背后用眼神威胁孤涂:“你最好是真觉得我美。”
孤涂感觉救国无望了,或许适时臣服是最好的结局。
安定王姬是玉晋光的姑姑,当年孤涂的父亲被打发到燕国做质子,一来二去便与她勾搭上了。
他自称是即将嗣位的长子、下一位单于,号称自己的领地风吹野草低,牛羊连天走,回国时哄骗着安定王姬打着和亲的名义嫁给了他。
安定王姬发觉被骗,又是个吃不了苦的主,当即闹着要回去,被孤涂的父亲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绑在了身边。
直到贤王被俘虏。
只要姚堇主动抛媚眼,很少有人不被迷惑。尤其是孤涂的老爹是个好色的家伙。
贤王离开时顺便把安定王姬送回了燕国。
可惜燕王换成了她的异母兄,只安稳活了十几年,最终还是死在了玉秦楼的刀口下。
玉秦楼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大王……”婢女端着水盆,隔着薄薄的一面屏风询问燕王的意见,“谏臣李彦君求见……”
玉秦楼知道皇室多美人,手刃发妻也要求娶公主;现在公主和亲的消息传出来,他几乎日日搂着爱妃欢好。
已经快一个月了。
“让他进来。”玉秦楼正跟妖艳美丽的宠妃坐在床上,拣着盒子里的珍珠玩儿。
宠妃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大王,先前您叫小侯爷来就算了,到底是自家人;现在一个外人也能随意进出后宫,臣妾的颜面放哪去?”
玉秦楼心情还算不错,从盒子里挑出一颗珍珠塞进她手里:“爱妃别生气。这可是泓阳公主的珍珠。”
泓阳虞氏公主内库珍藏的珍珠个个硕大饱满,是万中无一的极品。怕是连皇帝都没见过品相这么好的珠子。
二百多颗顶级的东珠,还仅仅是泓阳公主的一小部分嫁妆。玉秦楼只可惜没找到那十二花神簪。
李彦君抱着折子,停在屏风前,狠狠皱着眉。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香料味,几乎压的人喘不过气。毫不客气地说,怕是连皇后的寝宫都没如此令人作呕的浓郁馨香。
“大王,懶朝怠政、耽于酒色,非是明君所为。且不论国事,如此纵情,您万金之躯……”
玉秦楼重重扣上那珍珠盒的盖子,名贵的木料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他手指向自己的枕头摸去,唇角的笑染上狠厉:“我听说,你和我那好弟弟有来往?”
李彦君自认为跟玉晋光有交游是他们两个的私事。
长了眼睛的都知道玉晋光怕燕王,本身就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软包子,会做的只有怂恿玉秦楼干些符合自己心意的事。
“臣与小侯爷交游,不曾说过政治。”李彦君皱着眉解释一句,又把话题回到劝谏上,“您正值壮年,断然不该——”
“闭嘴!”玉秦楼猛然摔了那珍珠盒子,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利刃,指着身边侍奉的婢女,“去,把玉晋光给我叫过来!”
宠妃大声尖叫,万分委屈地上前去拽玉秦楼的胳膊:“大王,您怎么能又叫他——!”
她眨眼就闭了嘴——玉秦楼手上的刀割开了她的喉管,鲜血喷溅而出。
女人细长的凤眼瞪得圆圆的,带着永远也解不开的疑惑与不甘,渐渐失去了光泽,柔若绫罗的身躯真的像一匹落地的绸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玉秦楼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婢女匆忙行礼,颤抖着跑了出去,生怕慢一点,也要像地上的宠妃一样丢了性命。
玉晋光来的很急,也很快。
李彦君发觉他瘦了很多,皮肤也苍白无色——上次见面是四个月前,玉晋光已经连续三个月被扣押在宫中,音讯无凭了。
屏风被按照玉秦楼的指令推开,乍一见到血腥的场面,玉晋光不由闭了闭眼,很快恢复情绪,低声行礼:“见过大王。”
玉晋光被押在宫中这几个月过得也很苦。妃子们没做过的,他都做过;妃子们该做的,他也被逼着去做。每天寝食难安,生怕玉秦楼把他想起来。
玉秦楼好像想到了什么新乐子,手里把玩着那把尚且在滴血的刀,高兴地笑着对玉晋光说:“好弟弟,你来替我杀了他,我就放你出宫,如何?”
出宫吗?
玉晋光咬紧嘴唇,侧目用余光看了李彦君一眼,最终摇摇头:“……不。”
他的任务只是怂恿玉秦楼继续、继续这样疯狂下去,直到天朝出兵讨伐,直到他真正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苦尽甘来那天不会太远。
他不想杀人。何况李彦君是唯一一个愿意与他交游的姑且算得上是朋友的人。
玉秦楼挑眉,似乎又发掘出这副无趣的皮囊底下更有意思的东西,顺手把刀放在床上,朝他勾勾手指:“过来。”
玉晋光无声地叹了口气,如他所愿,屈服、顺从、尽量放缓了脚步,像是先前那位宠妃一样,万般柔顺地坐到自己的兄弟身边。
李彦君瞪大眼睛,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对兄弟。
作为一个谏官,一个伶牙俐齿、刚正不阿的谏官,很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现在,就是他仕途中的第一次。
“玉晋光,你猜二殿下会不会答应给你那个你想要的东西?”玉秦楼俯在他耳边,轻柔又恶毒地问。
“你真幼稚。”他把刀子递到玉晋光手里,怜悯地一根根把弟弟的手指按在刀柄上,“你的自由,从来都握在我手里。”
玉晋光颤抖着闭上眼,泪水夺眶而出。
他想起来昨天夜里少有的窗前那片明亮的、柔美的、甘甜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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