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九里香犹犹豫豫地把门推开一条小缝,一边左右张望着周围有没有人。
好像她很怕人一样。
“说。”姚锐把扎在布娃娃身上的锥子猛力拔下来,带出来不少填充的柳絮。
他近日心情极差,楚时递来的证物全是假的,被许之臣那个老匹夫反告欺君,被迫软禁在靖安宫十日。
这十天够他苦心经营建起的高楼全塌了。
九里香深吸一口气,罕见的长话短说:“玉晋光死了。”
刺下去的锥子偏了一寸,扎上了他自己的手心,留下一道血痕。
“嘶……”
九里香从旁边的柜子里找了些纱布,小心翼翼地帮忙把伤口包扎起来,一边起身往外:“殿下,我去找太医……”
姚锐把娃娃放在腿上,看着纱布底下洇出来的血痕,“不用找太医了。他怎么死的?玉秦楼杀的?”
九里香停下步子,摇头道:“不是不是。他是自杀的,就在昨天夜里……也不知道玉秦楼逼着他干了什么,人当即抹了脖子,救都救不回来。”
姚锐用手指怜惜地抚摸着娃娃被自己刚刚刺穿而裸露出其中填充物的地方,垂着纤长的睫毛,看不出情绪来:“这样啊。死了也好。”
九里香在他面前踱步走了两圈,最终忍不住问:“殿下,要不要给他送悼文,表示表示?或者我和苦木去寻寻人,给玉秦楼点颜色瞧瞧?”
“算了吧。”姚锐轻叹一口气,“弄一些毒药备用吧。”
他现在自身难保,哪里有闲心管别人的死活。一时不慎被反咬了一口,明年替姚铮坐上去吴国的花轿的,便也只能是他了。
九里香注意到他手中的娃娃,发觉似乎有些眼熟,但姚锐似乎极其不喜欢它——
姚锐有很多很多玩具,多到需要两个大箱子来盛放。但这种女孩子气的布娃娃只有两个,一个是姬开从吴国带来的,离开前他哭的跟猴子一样,只来得及塞给好友,便被父母抱着拖上了马车。
另一个是白太后送的。
“扔掉吧。”姚锐把那只娃娃泄愤般扔到了地板上去。
这个娃娃就是白太后送的那个。它精致、漂亮,是个雍容可爱的女孩形象。
年轻的魏王为了保他的命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哭过、闹过,本来起了些作用。先帝最后一次对姚锐起杀心是他七岁时。
那次魏王怎么求情都没用,夫妻二人提着三尺白绫在平山宫门口一起上吊又被救下,但先帝还是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他们回去便又换了孝服,带着孩子进了宫,在龙床前跪了一夜,请求脱去宗籍奔走他乡,永世不入长安。
姚锐躲在父母身后,只知祖父不喜自己,便也不愿去看他,盯着哥哥左手手背上白日里被夫子敲红的一小块皮肉出神。
宗室子弟八岁才能入太学习文。
父母与他们的父母说了些什么,姚锐记不清楚。最后先帝挥挥手,把他叫了过来。
姚锐不情不愿地站在床前,仍是不肯抬眼看他们。
白皇后并不强迫他,让宫女拿了个娃娃,塞进了他手里,又抹着眼圈说了句什么。
说了什么姚锐也记不清。
“儿虽稚子,不恤性命。大母欲诛,毋庸慈柔。”姚锐手里抚摸着那根尖端还带着自己的血迹的锥子,对俯身捡那娃娃的九里香说,“我当时这么对她说。然后她就开始怕我、恨我。她比姬子启还虚伪。”
姬开做坏事时从来不会对猎物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愧疚。他虽然冷漠,却足够坦荡,他永远理智、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白太后既然要杀他,又凭什么用那点毫无用处的柔情掩饰自己的暴行?偏还要借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生出的一丝愧疚放过了他,却又要恨他!
“我早就该丢掉的。也算物尽其用了。”姚锐把腿缩回床上,把姬开送的那只布娃娃从枕边拿起来,放在手心把玩着。
一想起来姬开背地里算计他就难受的吃不下饭,再想起来自己因为他栽了个大跟头更是气愤——
于是姚锐打算拿那只姬开送的普通、朴素甚至有点褪色的兔形无辜布娃娃泄愤,然后顺理成章想起来白太后以前送给他那只。
反正过了那么多年,该死的都死了,就算扔了,爹娘也不会责备。
扎破了正好丢掉。
回头一定要教训姬开一顿。
九里香用两根手指夹着布娃娃的胳膊把它提起来,站在门口行礼,又飞速关上门离开了。
房顶似乎传来了两声轻响。
姚锐起初以为是那只肥猫偷偷跑回来飞檐走壁——直到猫爪踩踏瓦片的轻微动静变成了哗啦啦的掀瓦声。
有盗贼?不对,什么盗贼敢往皇宫里来?
那是刺客?刺客怎么可能弄出来这么大动静!
姚锐重新握紧了那根锥子,紧张地盯着那片持续发出异响的房顶。
接着屋顶上原本铺设的好好的望板忽然被人拆卸了下来,姚钺迎着弟弟吃惊的眼神,顺便用短刀锯断了两根木椽一并扔了下去。
月光一下洒进屋里,姚锐才崩溃的意识到自家房顶被亲哥拆了一半——
“你快下来!”姚锐往床里缩了一点,好避开砸进屋里摔碎飞溅的瓦块,一边无力地哀求姚钺,“哥,我求你了!别拆了!”
姚钺往旁边稍了一点,目光盯着还在往下滑的瓦片,也大喊:“不是我想拆啊!这怎么自己往下滑??”
“你拆了多少瓦!”姚锐无助地躲在床上,“你快下来!别待在屋顶上!”
决明子快步推门进来,一把将姚锐从床上拉下来跑到了外边的短廊上;
一群宫女太监大呼小叫着搭梯子拾瓦片,姚钺站在光秃秃的屋顶上,手里提着刀徒然地看着瓦片跟瀑布一样往下倒和乱成一锅粥的下人。
决明子似乎觉得这里也不怎么安全,干脆又拉着姚锐落到了对面的屋脊上,跟对面的姚钺大眼瞪小眼。
瓦片碎完了,大半夜被人喊过来的只穿着里衣的皇帝也赶到了。
“你给我下来!”皇帝看着刚修好没几年的靖安宫主殿气不打一处来,决心先和罪魁祸首算算总账。
姚钺刚讪笑着沿着梯子爬下来,屋里就腾一下蹿起了火苗——大概是方才瓦片击落了烛台,又点燃了什么布帛或纸张。
“……”姚锐坐在屋顶上,脸色被冲天的火光映上一层暖红。
烧掉也好,死无对证。
屋子是木头的,屋里又大多是布帛和书籍,烧的极快,叫来的人手忙活到天亮才勉强把火灭掉。
靖安宫已经烧的只剩下木架子了。
皇帝气急败坏地追着姚钺打:“姚钺我他妈真是好脸色给多了!!”
姚锐换好衣服,坐在被烧毁的废墟前,侧头问决明子:“我娘还没起吗?”
决明子摇摇头:“大概已经去上朝了。”
姚锐也无奈地摇摇头,看着姚钺摔了一跤趔趄一下又被亲爹按在地上,才淡然开口:“肯定有人贪污。哥哥只是拆了几片瓦,怎么可能全部塌掉?”
虽然钉帽瓦和勾头都被他拆了。
“他大半夜拆你屋头的瓦干什么!”皇帝拍拍衣服,从大儿子身上下来,脸上怒容不减,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姚锐身边,“真是欠打了!”
姚钺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担心瑞瑞吗!你又不准我从正门进。而且我也没拆多少啊。”
望板和椽子都拆了,还在瓦片堆底下躺着呢。
“烧都烧了,不要吵架。”姚锐按住皇帝被冻的冰凉的手指,一边小声说,“东西全都烧掉了,郦成森来了也没办法。”
“那倒也是。”皇帝点点头,跟两个儿子交头接耳,“我看正好能借着这事,敲许家一笔!”
姚钺忽然问:“诶,我就拆了两边的两片瓦和中间几块儿瓦,为什么全塌了?”
“可能是瓦片底灰不牢固了吧。”姚锐随口抛出一个推断来,“房子久了都这样的。”
皇帝指指明堂的方向:“不可能。明堂是开国前修好的,到现在没修过,也没见瓦片脱落。定是有人贪污。”
皇宫建筑修缮大都是由皇帝或者皇后下令,礼部勘验绘图、户部拨款、工部再派人来修。
真要追责都跑不了。何况拨的钱不是国库里出的,是韩家账房出的。
“等着我让郦成森翻出来当年的账簿。我马上让人把东宫收拾收拾——”皇帝高兴地准备安排姚锐的去处。
姚锐及时开口打断:“算了,我住在外面去。不是还有个王府吗?”
“诶,住我家呗。”姚钺站起来绕着他们走了两圈,急迫地邀功,“我家打理的好,下人也多!你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野草比皇陵上的坟头草都高,你怎么住啊?”
“……”皇帝瞪着他。
姚钺浑然不觉:“虽说公主府有家令管着,但是打理的也实在一般,何况海安家里连半本书都没有啊!”
皇帝拍拍小儿子的肩:“乖,今天先住在中宫偏殿,我马上让人去打理王府、重修靖安宫。”
姚锐绞着手指,略有犹豫:“……也不必重修了,我大概也不回来住了。”
“你在开玩笑吗!”皇帝脑袋都要炸了,“你才多大!能自己出去住吗!修好了必须回来住!”
“姚铮都能自己领兵打仗,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出去住?”姚锐很委屈地抬起眼睛直视着父皇。
皇帝噎了一下,把心头的大道理全都咽了下去:“也不是不能住,我们只是担心你。先前在吴国出了那么多事……”
“我住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能出什么事。”姚锐把目光收回来,落在手里的玩具上。
郦成森亮了令牌,带着几个寺卫一起走了过来。
她扫了一眼被烧的不成样子的废墟,先是行了一礼,随后便让寺卫进去搜查了。
顺便嘱托一句:“陛下,如此有损仪容。而且朝会耽搁不得,您……”
皇帝摆摆手,坐着一动不动,又对姚钺说:“钺儿,你偷摸进中宫,给我拿个斗篷过来呗。棉被也行。”
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他又和韩皇后吵架了,昨天只能睡在自己的寝殿。姚钺拍拍身上的黑灰站起来,路过郦成森时停了半天,掏出个小盒子丢给她,快步离开了。
盒子里装着两支簪子,底下垫着块绢布。
郦成森单手把盒子重新扣上:“陛下,十日后诸侯朝见,能收拾好吗?”
最多把这些废木头拆掉地板打扫干净。皇帝微笑着摇摇头:“这个不重要,他们又不住在宫里。”
姚锐伸手指指那堆瓦片:“户部以公谋私,涉嫌贪污;工部玩忽职守,欺君罔上。查吧。”
“您不是在禁足吗,为什么坐在这里。”郦成森稍微偏头,示意两个寺卫现场勘验。
“你不是在查命案吗。为什么不在提刑司。”姚锐反呛回去。
大齐制度与前朝略有不同,大理寺和刑部共同管理提刑司,提刑司探案,刑部量刑,大理寺定案。同时大理寺和刑部也能插手探案。
大理寺设有寺卫,驻守皇宫,专门管这群麻烦精的案子。
吴国的提刑司则完全是大理寺的附属。
“房子烧没了,还禁什么。”皇帝替儿子辩驳一句,“而且关了两天了,再罚真就过分了。”
郦成森移开目光,不再继续言语。她过来只是来搜查证据,怎么量刑是刑部的事。
“陛下,廷尉,瓦底灰层极薄,推测瓦片浮搁;且瓦面压痕居中,怕是压五露五的做法。”寺卫捧着一片瓦低声汇报。
姚锐刚刚跟决明子出去吃饭了。
皇帝披着斗篷坐在地上问:“什么意思啊?”
“……宫室修缮时有人偷工减料。”郦成森直接说了结论,“陛下,臣会尽快通知提刑司提审两部尚书。”
皇帝思考了一会儿,摸着下巴,又问:“那老大要是不掀瓦片,这还能再用多久啊?”
寺卫弯腰行礼:“回陛下,大殿下拆的是钉帽瓦和勾头。但臣查验到檐口和屋脊钉子皆锈蚀严重,就算不拆,也撑不过今年春分日。”
“我真是脾气太好了。”皇帝喃喃一句,用手肘怼了姚钺一下,“你跟着郦成森一起查去。能定罪的格杀勿论,不用管刑部了。”
姚钺凑近一点,偷偷看了郦成森一眼,又举着袖子挡着嘴唇,小声问:“您的意思是,抓到一个,让我当场杀一个?”
皇帝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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