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点残阳的暖意,也被渐起的夜风吞没。小院门窗紧闭,灯烛未燃,只有角落里一只小小的炭盆,发出微弱的、奄奄一息的红光,勉强映出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影。
萧衍的声音惊讶又激烈:“你要参加选秀?”炭盆里爆开一点细微的星火,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沉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是的,新帝登基,首次采选,京中四品以上官员适龄女子,皆在名册。赵家……虽蒙不白,名籍未销,我仍在列。这是我重新接触权利中心的机会。”赵晚意搁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
她抬起眼,在昏暗中静静看着他。十年离散,重逢不过数日,他身上属于当年那个明朗少年的痕迹,已稀薄得几乎寻不见,只剩下这沉郁的、仿佛背负着千钧重量的轮廓。
萧衍脸上有怒色,他条分缕析,冷静得近乎残忍:“宫廷是旋涡之心,也是消息往来最密集之地。沈家旧案的关键,赵家被构陷的源头,那背后之人只手遮天,线索到了宫墙之外便尽数断绝。的确,唯有进去,才能接近真相。但是,宫中危险重重,稍有意外便将自己至于死地。你真的想好了嘛?”
炭火“噼啪”又响了一声。
“想好了,”赵晚意轻轻点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新帝根基未稳,后宫与前朝千丝万缕。我需要一个立足之地,一个暂时的庇护。宫中,也许比宫外更安全,我会小心的!”
理由充分,无可辩驳。为了沈家那夜未能瞑目的亡魂,为了赵家蒙受的不白之冤,也为了……她心中那一点微弱的、不肯熄灭的,想要抓住眼前这唯一浮木的念头。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许久,萧衍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陌生:“好吧,既然你已然决定了,便去吧,我会竭力照应。”
赵晚意微不见地点了点头,“只是,以何身份入宫,需得你费心。”
“女官。”萧衍略微思忖了下答道,显然已思虑周全,“采选入宫,初为低等宫女。我会安排,让你分去相对安全的地方……藏书阁。”
藏书阁。清冷,偏僻,远离六局二十四司的权力中心,却也是宫中典籍、旧档、乃至一些不经意的流言汇聚之地。一个不起眼,却又恰好能接触到某些隐秘的位置。
显然,他考虑得很周全。周全得让她心头那点刚掀起的波澜,很快一点点平息下去,只剩下冰冷的清醒。
她本想问“我们在宫中如何联络?”。但想了想,还是噤声。她知道从他答应送她入宫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有了谋算,相信他会妥善安排的。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
萧衍看着她,昏暗中,她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像是烧着一簇幽冷的火。他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手边一个冰凉的小物件推了过去。
那是一枚半旧的青铜钥匙,只有指甲盖大小,样式古朴,上面带着细微的划痕。
“必要时,”他的声音压低,几乎成了气音,“藏书阁丙字库,东面书架第三层,靠墙数第七块砖后。”
赵晚意伸手接过,钥匙冰冷的触感瞬间渗入肌肤。她紧紧攥住,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清晰了些。
她没有道谢,也没有再看他,只是将那枚钥匙,小心地藏入了贴身的内袋里,紧贴着胸口,冰得她微微一颤。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一场被无形之手加速的幻梦。
身份文牒被悄无声息地更改,过往十年流离的痕迹被抹去,赵晚意重新变回了那个“赵家嫡女”,只是家已不存。有陌生的、面容模糊的妇人被引入小院,用刻板的声音教导她宫规礼仪,从如何行走、跪拜、回话,到眼神的垂落、衣角的幅度、甚至呼吸的轻重。
赵晚意学得很快。她本就出身世家,幼承庭训,底子还在。更重要的是,她心中有恨,有必须要达成的目的,这让她能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疲惫与屈辱,都死死压在那一套套繁复规矩之下,展现出最标准、最温顺的模样。
萧衍再未出现。只有一次,在她练习跪拜,膝盖被冰冷地面硌得生疼时,抬眼瞥见窗外巷口,似乎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帘低垂,纹丝不动。她只看了一眼,便重新低下头,将腰背挺得更直。
她知道他在。或许,也只能以这种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
临行前夜,她独自坐在院中井台边。夜凉如水,天际一弯残月,清辉冷淡。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墨色披风,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
“宫中不比外间,万事谨慎。”萧衍的声音响在耳后,很近,气息拂过她的发梢,带着一丝夜风的寒,“少听,少看,少言。保全自身,为上。”
赵晚意抓着披风的边缘,布料细腻,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一点淡淡的墨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边缘的危险气息。
“我知道。”她轻声说,“我会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等我消息。”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她没有应声,只是仰头看着那弯残月。月色如钩,像是要将她悬而未决的命运,彻底钉死在未知的前路上。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而滞涩的巨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入宫的流程繁琐而压抑。验明正身,检查行李,更换统一的浅碧色宫装,梳起规整的双环髻。每一道程序都像是一把锉刀,磨去她身上最后一点属于“赵晚意”个人的印记。同行的少女们,有的雀跃,有的忐忑,有的眉眼间已带上对未来的憧憬或算计。只有她,低眉顺眼,沉默地跟着引路的太监,一步步走向那深不见底的宫苑。
她被分到了藏书阁,如萧洐所安排的那般。
藏书阁位于宫城西侧,靠近冷宫一带,确实是个清闲得近乎被遗忘的角落。主事的是一位姓秦的老女官,年约五十,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眼神却透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浑浊与淡然。她只淡淡扫了赵晚意一眼,吩咐了几句规矩,便让她跟着一个叫青芷的宫女学着打理书册。
青芷比她早入宫半年,是个活泼爱说话的性子。见赵晚意沉静少言,便主动凑过来,压低声音:“妹妹别怕,秦司籍人虽冷,心肠不坏。咱们这儿活计清闲,就是闷了些。”她眨眨眼,“不过,有时候也能听到些有意思的闲话呢。”
赵晚意心中微动,面上只浅浅一笑:“多谢青芷姐姐提点。”
日子便在整理、清扫、登记书册中流水般滑过。她谨记萧洐的告诫,安分守己,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与人多言。她细心观察着来往藏书阁的每一个人,从各宫来借阅书册的宫女太监,到偶尔前来查阅典籍的低阶嫔妃、翰林学士。她耳朵留意着每一句看似无意的交谈,试图从那些碎片化的信息里,拼凑出可能与沈家、赵家有关的蛛丝马迹。
她借着整理旧档的机会,悄悄接近丙字库。那里堆放的多是前朝实录、地方志一类,积满了灰尘,平日极少有人来。她按捺住急切,只是每日例行清扫时,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东面那排书架。
直到入宫半月后的一个黄昏。
秦司籍被尚仪局唤去问话,青芷也偷闲不知溜去了何处。藏书阁内只剩她一人。夕阳余晖透过高窗,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寂静的光斑。
机会来了。
赵晚意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屏住呼吸,走到丙字库门前,左右看看,廊下空无一人。她取出那枚贴身藏着的青铜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门开了。
库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纸墨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她反手轻轻掩上门,按照萧洐所言,径直走到东面书架第三层,靠墙数到第七块砖。那砖块与周围并无二致。她伸出手,指尖沿着砖缝细细摸索,感受到一丝极细微的松动。
她用力一按,砖块竟向内陷进去半分,随即旁边另一块砖微微弹起。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活动的砖取出,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黑洞洞的暗格。
里面空空如也。
赵晚意一怔,心猛地沉下。是萧洐记错了位置?还是……东西已经被取走?
她不甘心,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粗糙的砖石。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指腹在暗格内侧的顶部,摸到了一处凹凸不平的刻痕。
那不是文字,像是一个简单的图案,刻得极浅,若非仔细抚摸,根本无法察觉。
她凝神,凭着触感在心中勾勒——那似乎是一个……抽象的鸟类轮廓,线条简练,带着一种锐利之感。
这是什么意思?萧洐留下的暗号?还是之前使用这暗格的人所留?
她蹙紧眉头,一时无法参透。但此地不宜久留。她迅速将砖块恢复原状,退出丙字库,锁好门,将钥匙重新藏好。刚回到正殿,拿起鸡毛掸子假意拂尘,青芷就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脸颊泛红,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晚意!晚意!天大的消息!”她抓住赵晚意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满是激动,“皇上和皇后娘娘,明日要驾临藏书阁!”
赵晚意的手一抖,鸡毛掸子差点脱手。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脊椎窜上。
“为……为何?”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说是皇后娘娘想寻几本前朝的诗集孤本赏阅,皇上听闻了,便说要亲自陪娘娘过来!”青芷双眼放光,“天爷,我入宫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能这么近见到天颜呢!秦司籍刚才回来吩咐了,让我们明日务必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帝后驾临,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六皇子萧洐此刻正在宫外运筹帷幄。而自己身在宫内,孤立无援。明日……她就要直面这帝国最尊贵的夫妻,以一个卑微恭顺的宫娥身份。
掌心的旧伤,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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