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整个藏书阁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表面竭力维持着镇定,内里早已喧嚣沸腾。地面被反复擦拭得光可鉴人,书架一尘不染,连窗棂缝隙都被仔细清理过。秦司籍换上了一身稍新的司籍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赵晚意和青芷垂首站在殿门内侧两旁,等待着御驾。
辰时三刻,外面传来清晰的净鞭声和细碎而整齐的脚步声。太监尖细的通传声一层层递进来:“皇上、皇后娘娘驾到!六皇子驾到————”
殿内所有人,包括秦司籍,齐刷刷地跪伏下去,额头触地。
赵晚意依着礼制,深深叩首,目光所及,只有眼前一小片光洁的金砖地面。她能听到环佩叮咚的轻响,闻到空气中飘来的、属于帝后独有的龙涎香与顶级沉水香混合的馥郁气息。
脚步声渐近。
一双明黄色的蟠龙靴,和一双凤穿牡丹的宝相花锦鞋,缓缓从她眼前经过。
“平身。”一个温和端丽的女声响起,带着母仪天下的雍容。是苏皇后。
“谢皇后娘娘恩典。”众人谢恩,小心翼翼地起身,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赵晚意跟着起身,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到无可挑剔。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很轻,很快便移开了。
秦司籍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回禀着藏书阁的概况,以及皇后点名要寻的那几本诗集所在位置。
帝后似乎低声交谈了几句,声音温和。皇帝并未多言,只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直到秦司籍回话完毕,躬身退到一旁。帝后在殿内缓缓踱步,随意浏览着书架。
赵晚意感到那目光又落回了自己身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
然后,她听到皇后苏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你这个宫女,本宫瞧着倒有几分面善。莫不是本次采选入宫的?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那一刻,赵晚意感觉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
她依着规矩,重新跪了下去,伏低身子。正准备作答,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低沉平稳,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
“难得有人能入母后的眼,”六皇子萧衍笑着上前一步,挡在了两人之间,“你叫什么名字?本皇子常来藏书阁,怎地从未见过你?”
赵晚意低着头,长长的睫羽剧烈地颤抖着,在下眼睑投下混乱的阴影。她伏低身子,恭敬答道:“回皇后娘娘、六皇子殿下,奴家叫赵晚意,是新入宫的。”
她感受到几道审视的目光,停留在她俯伏的背脊上。许久,或许只是一瞬,她才听到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平淡无波,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起来吧,这藏书阁虽清冷,待久了却也是你的造化。”
“是,谢皇后娘娘教诲!”赵晚意无比恭敬地答道,低眉起身。
萧衍深深看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轻点了下头,随即便移开了视线。
脚步声再次响起,那双明黄色的蟠龙靴从她眼前缓缓移开,伴随着环佩轻响,逐渐远去。一行人选了几本藏书后便离开了藏书阁,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才骤然消散。
秦司籍明显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青芷和其他几个小宫女这才敢悄悄活动一下僵硬的膝盖,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激动与后怕。
只有赵晚意,依旧维持着跪伏的姿势,一动不动。
“晚意?你怎么了?快起来呀!”青芷凑过来,小声唤她。
赵晚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酸麻刺痛,但她浑然未觉。掌心传来的黏腻感提醒着那真实的伤口,而心口那道无形的裂痕,正汩汩地淌着血,比掌心的伤更痛千百倍。
她抬起眼,望向那空荡荡的殿门方向,目光穿过朱红的门槛,落在院中一株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的、单薄的萱草上。
阳光正好,落在萱草细长的叶片上,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光。
她轻轻眨了下眼,将那点生理性的酸涩逼退。眸底深处,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凝固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墨色。
她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那月牙形的伤口边缘,血迹已经微微发暗,黏连着细小的沙砾和布料纤维,狰狞地盘踞在那里。
她看着那伤口,眼神空洞,嘴角却极轻、极缓地,勾起了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这威严宫墙,是桎梏也是希望,她要把握住一切机会。
一旁的青芷见赵晚意沉默不语,絮絮叨叨地说道:“吓死我了,皇上不说话的时候,那气势……不过皇后娘娘真是和气,还看了你好几眼呢!”
赵晚意抬起眼,唇边挤出一丝极淡的、恰到好处的虚弱:“第一次见帝后,妹妹有些腿软,让姐姐见笑了。”
青芷不疑有他,拍了拍胸口:“谁说不是呢!我到现在心还怦怦跳呢!”她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隐秘的兴奋,“不过,皇上竟然真的陪娘娘来了咱们这冷灶衙门,可见对娘娘的爱重。我听说啊,皇上登基以来,除了必要的初一十五,很少涉足后宫,独独对皇后娘娘是不同的……”
赵晚意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粗糙的布料。爱重?不同?她想起皇上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或许,连这份“不同”,也不过是帝王权衡下的另一场表演。
不过这些情况对她来说,都是难得的情报。她需要知道这后宫的水有多深,暗流涌向何方。
“姐姐懂得真多,”她适时地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羡慕与好奇,“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只怕日后不小心冲撞了哪位贵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青芷被她的话激起了一点“前辈”的责任感,拉着她走到廊下僻静处,小声嘀咕起来:“我跟你说,咱们这儿虽然清闲,但该知道的还是得知晓几分。宫里如今位份最高的,除了中宫的苏皇后,就是钟粹宫的丽妃娘娘了。她是太后的亲侄女,性子……嗯,比较骄纵,连皇后娘娘有时也要让她三分。另外还有几位嫔、贵人,多是潜邸旧人,不得宠,但也轻易招惹不得……”
赵晚意凝神听着,将一个个名字、封号、背景与青芷话语中透露的性情碎片在脑中一一对应,拼凑。苏皇后,丞相苏擎之女,温婉贤德,是朝野称颂的国母,但能在皇帝那样的人身边坐稳后位,岂会真是纯然无害?
丽妃,太后母族势力,骄纵或许是她的保护色,也或许是取祸之源。其余嫔妃,或是家族牵绊,或是自身无宠,各有各的处境,也各有各的利用价值。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与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娇俏的笑语。青芷脸色微变,赶紧拉了赵晚意一把,低声道:“是丽妃娘娘宫里的人,快低头。”
一行人簇拥着一位身着玫红宫装、珠翠环绕的丽人迤逦而来,正是丽妃。她似乎刚从御花园赏玩归来,眼角眉梢带着尚未散尽的恣意。目光扫过垂首恭立的赵晚意和青芷,并未停留,径直朝着藏书阁正殿走去。
“秦司籍呢?本宫要找几本杂记解闷。”丽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
秦司籍闻声连忙迎出,态度恭谨。丽妃却似没什么耐心,随意指了几个书架,让宫女太监去翻找,自己则坐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纤长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敲着扶手。
赵晚意垂着眼,却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是丽妃,是她身边一个穿着体面、眼神精明的老嬷嬷。
“那个宫女,”老嬷嬷开口,声音尖细,“瞧着面生,是新来的?”
秦司籍忙答:“回嬷嬷的话,是半月前采选入宫的,分在奴婢手下当差,叫赵晚意。”
“赵?”丽妃似乎来了点兴趣,目光终于转向赵晚意,上下打量着她,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与居高临下,“抬起头来。”
赵晚意依言抬头,目光低垂,落在丽妃裙摆精致的刺绣上。
丽妃看了片刻,嗤笑一声:“倒是有几分颜色。可惜了,呆在这藏书阁,白白糟蹋。”她语气里的轻慢毫不掩饰,仿佛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那老嬷嬷却多看了赵晚意几眼,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丽妃并未久留,随意拿了几本书,便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离开了。人走远了,那股浓郁的香风还萦绕在空气里,带着某种令人不适的甜腻。
青芷悄悄吐了吐舌头:“瞧见没?丽妃娘娘就是这脾气。不过她今日心情似乎不错,没为难我们。”
赵晚意却微微蹙眉。丽妃的刁难在意料之中,但那老嬷嬷的眼神,让她隐隐觉得不安。那不像是对一个普通低等宫女的好奇,更像是一种评估,一种……衡量。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赵晚意依旧每日做着分内的活计,整理书册,清扫灰尘,安静得如同藏书阁里一个会移动的影子。她利用一切机会,借着整理书目的由头,翻阅那些积满灰尘的旧档、实录,试图寻找任何可能与十年前沈家军覆灭、或是赵家被构陷相关的只言片语。然而,涉及军国大事、官员升降的记录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关键部分明显被人为涂抹或撕毁,留下的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表面文章。
她再次冒险去了丙字库,仔细检查了那个暗格和鸟形刻痕,依旧一无所获。那刻痕像是一个沉默的嘲弄,提醒着她与萧洐之间那脆弱而不可靠的联结,或许早已断裂。
就在她以为那日丽妃宫中之人的关注只是自己多心时,麻烦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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