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都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却依然流淌着不眠的灯火。街道上车流稀疏，霓虹灯变幻的光影无声地投映在泠渊深邃的眼底，如同在他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点燃了两簇陌生的、跳跃的火焰。
他紧紧握着苏念的手腕，力道之大，不容她有丝毫挣脱的可能，仿佛她是他在这个光怪陆离、全然陌生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雪原上孤傲的青松，尽管穿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繁复古装，宽袍大袖，墨发以玉冠束起，行走在充斥着金属、玻璃和混凝土的现代化街道上，却依旧保持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鹤立鸡群般的威仪与不容侵犯。
一辆汽车呼啸着从他们身边驶过，刺眼的远光灯和引擎低沉的轰鸣让泠渊身体瞬间紧绷，肌肉贲张。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迅捷地将苏念严严实实挡在自己身后，目光如电，警惕而充满敌意地追踪着那个咆哮的“铁盒子”直到它消失在街角，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凶兽。
“此乃何物？奔跑如此迅捷，声若雷霆，形态怪异？”他眉头紧锁，语气严肃凝重得像是在研判敌情，握着苏念手腕的力道又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
苏念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试图抽回手，却如同蚍蜉撼树，只能无奈地解释，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无力：“那是汽车，一种……代步工具，就像你们的马车。”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蹩脚的导游，正带领着一个来自原始部落的酋长参观未来世界，荒诞感席卷全身。
泠渊若有所思，但眼中的警惕并未减少。他审视着周围的一切——高耸入云、反射着冷光的摩天大楼，悬挂在半空、闪烁着文字和图像的巨大屏幕（他称之为“会发光的巫术板”），穿着“有伤风化”短裙走过的年轻女孩（他立刻移开视线，耳根微红，斥责“不成体统”）……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苏念知道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试图拦下一辆出租车。
当那辆黄色的出租车无声滑到他们面前停下时，泠渊盯着这个方形的、会自己移动的“小房子”，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浓浓的不信任。苏念生怕他下一刻就拔出随身佩戴的匕首或者说出什么“此等精怪，安敢近身”的话来，几乎是连推带搡，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气，才把他高大的身躯塞进了狭窄的后座。
车内空间逼仄，弥漫着淡淡的空气清新剂和旧皮革的味道。泠渊坐在柔软得过分、还带着些许异味的座椅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强行塞进模具的铁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毫不掩饰他的不适与嫌弃。他宽阔的肩膀几乎占满了整个后座，玄色衣袍铺陈开来，与这狭小的空间格格不入。
司机是位中年大叔，从后视镜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华丽戏服、束着长发、颜值却高得离谱、气质冷硬的年轻男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泠渊立刻感受到了这“僭越”的、带着探究的注视，不悦地冷哼一声，竟对着司机沉声斥道：“大胆！安敢直视王妃凤驾？！还不低头！”
“王妃？！”司机下意识重复了一句，眼神从好奇变成了惊疑不定，透过后视镜看向苏念，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剧组拍摄现场，或者……更糟的情况。
苏念的魂都快吓飞了！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恐惧。她一把按住泠渊的胳膊，力道大得指甲都掐进了他光滑的蟒袍布料里，对着司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的笑容，语速飞快地解释：“不好意思师傅！他、他是我朋友！拍戏的！入戏太深！方法派！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您理解一下！理解万岁！”她恨不得把脑子里所有跟表演沾边的名词都掏出来。
她转过头，用口型对泠渊疯狂示意，眼神里充满了哀求：“求你了！闭嘴！安静！不然我们都得完蛋！会被抓起来的！”
泠渊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显然对“贱民”的“无礼”和苏念的“阻拦”极为不满。但碍于身处这个完全陌生、无法掌控的“铁盒子”里，他勉强压下火气，只是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车内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度。他不再看司机，转而将目光牢牢锁在苏念身上，那眼神仿佛在说：“待回去再与你分说。”带着秋后算账的意味。
苏念报出自己租住的公寓地址，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生怕这位爷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她紧紧靠着车窗，试图离他远一点，手腕上的桎梏却提醒着她无处可逃。
终于到了她租住的公寓楼下。苏念几乎是秒速付钱下车，然后几乎是拖着浑身散发着抗拒气息的泠渊逃离了出租车，一路低着头冲进单元门，按下电梯。
电梯上升时，泠渊看着四壁光滑的金属和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眼神里再次闪过一丝惊异，但依旧紧握着苏念的手腕，仿佛这是他确认所有权、连接这个陌生世界的唯一方式。
推开家门，苏念刚想松一口气，庆幸终于暂时安全——
泠渊却松开了她的手，独自站在狭小客厅的中央，用一种近乎巡视自己领地般的、挑剔而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这个不足六十平米、却塞满她生活痕迹的小空间。他的目光扫过柔软的布艺沙发、堆满了专业书籍和零食的茶几、墙上贴着的电影海报、窗台上几盆略显蔫耷的绿植……最终，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嫌弃，以及一丝……难以理解的、仿佛源于愧疚的怜惜？
“此即汝之居所？”他顿了顿，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在他眼中堪称简陋的环境，“如此……方寸之地，逼仄狭小，尚不及孤王府中浴池宽敞。”
他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竟带着沉痛的自责，仿佛她住在这里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言舒，这些年……是孤亏待你了，竟让你流落在此等陋室，受苦了。”
苏念那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当场噎死过去！她辛辛苦苦打工攒钱租来的、被她精心布置的小窝，在他眼里竟然比不上一个洗澡的地方？还受苦？她明明过得很好！
积压了一晚的恐惧、委屈、荒谬感和此刻被冒犯的愤怒瞬间爆发，她猛地甩开他刚刚松开的手，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颤抖：“够了！我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你的言舒！这里也不是你的王府！我叫苏念！苏、念！是个普通学生！你睁开眼睛看清楚，这个世界，这个房子，还有我！都跟你没有关系！你认错人了！听不懂吗？！”
泠渊静静地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微微起伏的胸口，还有那双因为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或动摇，只有一种“我懂你在闹脾气但孤不跟你计较”的、令人抓狂的纵容和无奈。他甚至还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仿佛在包容一个不懂事、闹别扭的孩子。
他走上前，无视她的抗拒，试图伸手去抚她颊边因为激动而炸开的碎发，语气是理所当然的命令，却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试图安抚的笨拙：
“莫要闹了。孤知晓你心中亦有怨气。孤渴了，奉茶。”
苏念猛地偏头躲开他的碰触，气得浑身发抖，感觉跟这个人完全无法沟通。“跟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古董，根本讲不通道理！”她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抱着手臂扭过头，决定采用非暴力不合作态度，不想再理他。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无力感。一个试图讲清事实，一个沉浸在自己的剧本里，两个时代的碰撞，在这小小的客厅里，显得如此尖锐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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