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安王府。
暮色四合,安王府的书房内烛影摇红。谢从阑一袭月白锦袍,正俯身欣赏案上的一幅《寒江独钓图》。他修长的手指轻抚过画上落款,指尖在"江离"二字上不着痕迹地顿了顿,指腹摩挲着那熟悉的笔触,仿佛在触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王爷,燕将军求见。"侍卫在门外低声禀报。
谢从阑唇角微扬,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请。"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已被"砰"地踹开。燕归一身玄甲未卸,带着战场上的血腥气闯了进来。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紧绷的额角,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眸此刻赤红如血,却仍保持着惊人的冷静——这是多年沙场历练出的本能,越是盛怒,表面越是平静。
"谢从阑。"燕归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剑尖在烛光下泛着森冷寒芒,"你派死士截杀我军,害得江参军坠崖——"
谢从阑却丝毫不慌,甚至慢条斯理地卷起画轴。他抬眸时,琥珀色的瞳孔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燕将军这是要造反?"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本王近日闭门思过,连只蚂蚁都没派出去过。"
燕归气极反笑,剑尖纹丝不动。他忽然注意到案几上那幅画——画中独钓寒江的背影,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叠。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紧,但面上丝毫不显,反而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王爷睁眼说瞎话前能不能把东西先整理好?"他手腕一抖,一枚玄羽箭钉在案上,"那些黑衣人用的分明是安王府的标记。"
谢从阑的目光在箭羽上停留一瞬,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与自嘲:"燕小将军连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他起身,用折扇轻轻推开剑锋,动作优雅得像在拂去衣袖上的尘埃,"本王要是你,早就自惭形秽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燕归心口。他握剑的手纹丝不动,但眼前却浮现出江离坠崖时那双惊惶的眼睛——那一刻,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土崩瓦解,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红了眼眶。此刻回想起来,胸口仍像压了块巨石,闷得发疼。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燕归狠狠压下。他注意到谢从阑的眼神突然变得幽深,手中握着的青瓷茶杯"咔"地裂开一道细纹,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都恍若未觉——那不是一个胜券在握之人该有的反应。
燕归眼眸微眯,忽然福至心灵:"王爷认识子攸?"
谢从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他缓缓放下裂开的茶杯,从袖中取出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茶渍:"只是感叹一下燕小将军的无能..."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做不到想做的事,护不住想护的人。"
燕归收剑入鞘,忽然笑了。那笑容让谢从阑心头一凛——这个年轻的将军此刻锋芒毕露,像柄出鞘的利剑,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王爷教训得是。"燕归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指尖在剑柄上轻叩,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唇角微扬,眉眼间竟透出几分少年般的顽劣,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末将的确无能,但好比..."他故意拖长声调,目光扫过谢从阑瞬间绷紧的手指,"有些人连无能的机会都没有,不是吗?"
(阿离若在,定要笑我这般幼稚。)
这个念头让燕归心头一刺,却仍保持着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太清楚如何激怒这位以冷静著称的安王了。
谢从阑指节泛白,折扇"啪"地合拢。他忽然冷笑,拍了拍手。书房暗门无声滑开,两个侍卫押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进来。那人满脸血污,却在看到燕归时诡异地勾起嘴角——正是崖边那个死士!
"有趣。"燕归挑眉,剑鞘轻挑起黑衣人下巴。他面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眼底却冷得像淬了冰,"王爷这是唱的哪出?"
谢从阑缓步走近,月白锦袍拂过染血的地面:"本王刚抓到的刺客。"他声音轻柔,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据说...是冲着燕将军去的。"折扇突然抵住黑衣人咽喉,"不如交给将军亲自审问?"
燕归盯着黑衣人诡异的笑容,想起江离坠崖时,这人表情流露还是正常的。他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显分毫:"王爷好意,末将却之不恭。"
(好一招弃车保帅...)
黑衣人突然剧烈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燕归动作比思绪更快,一把掐住对方下巴——却见一缕黑血已从嘴角溢出。
"啧。"燕归掰开他的嘴,毒囊已破。他转头看向谢从阑,忽然笑了,"王爷的人,倒是忠心。"
谢从阑垂眸"看来将军审问的手段..."谢从阑退开两步,袖中突然滑出一物,悄无声息地落入燕归掌心,"...还得多跟燕老将军再学学。"
燕归握紧那物,是一枚玉珏——江离的贴身之物。他胸口如遭重击,却仍竭力保持着云淡风轻的神情。
谢从阑已转身走向书架,背影挺拔如竹:"李管家,送客。"行至半途又顿住,"对了..."他侧脸在烛光下半明半暗,"下次拜访记得递帖子。本王.....最讨厌不懂规矩的客人。"
与此同时,黑虎寨里热闹得像过年。江离躺在床上,看着屋里堆成小山的补品——人参、鹿茸、灵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坐月子。
"二当家,喝药了。"三娘端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碗沿还冒着热气,"加了蜂蜜,不苦的。"
江离支起身子,青丝如瀑垂落肩头。他双手接过药碗时,指尖在碗沿微妙地停顿了一瞬——温度刚好,不烫不凉。这个细节让他眼底闪过一丝光亮,看来三娘是掐着时辰煎的药。
他垂眸看着药汤里自己的倒影,那张苍白的脸在黑色药汁中破碎又聚合。表面乖巧地小口啜饮,心里却在飞速盘算:肋骨断了两根,左腿扭伤,现在出去无异于找死...但若再耽搁,燕归那边定要抓狂。
"小梨啊,"赵犷搓着手进来,铁塔般的身躯把门框堵得严严实实。他眼神飘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有个事儿得跟你说..."
原来那日江离"坠崖"后,赵犷带着全寨弟兄把整座山都翻了个底朝天。当在河边找到那具穿着江离外袍的草人时,这个刀架脖子上都不眨眼的莽汉,竟抱着"尸体"嚎啕大哭,任谁劝都不撒手,直到三娘发现草人里塞的是药草。
"老子就知道你小子机灵!"赵犷蒲扇般的大手拍得床板直颤,震得药碗里的涟漪一圈套着一圈,"肯定是有歹人要害你,你借机逃脱是不是?"他忽然压低声音"等大哥把人抓住,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江离被拍得伤口生疼,却忍不住轻笑出声。他眼尾那颗泪痣随着笑意微动,像落在雪地上的墨点。一边笑一边想,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明明被耍得团团转,却还一门心思要为你出头。
(倒是比朝堂上那些老狐狸可爱得多。)
他忽然想起母亲笔记里那句潦草的批注:"单纯的人你越靠近越觉得不可思议。"眼前这个直肠子的土匪头子,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大哥,"江离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若我说...我就是那歹人呢?"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谋定而后动,示敌以弱,徐徐图之才是他的拿手好戏。可看着赵犷那双纯粹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说了实话。
屋内突然静得可怕。三娘手中的药勺"当啷"掉在地上,赵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哈哈哈!"赵犷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笑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小梨你!"他一把搂住江离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人肋骨生疼,"就你这风吹就倒的样儿,哪个歹人团伙能要你?当吉祥物还差不多!"
江离怔住了....未免有点太瞧不起人了!他江离好歹也是...
(也是什么?)
(是那个在北燕军营里运筹帷幄、被燕小将军倚为心腹的江参军?)
(还是那个在文远侯府翻云覆雨、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江家二公子?)
江离自嘲地勾起嘴角,眼中闪过一丝苦涩。这两个身份,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又或者,都不过是他精心编织的假面罢了。他忽然觉得可笑——世人眼中的谋略奇才,此刻却连自己的真实面目都看不清了。
(究竟是谁在扮演谁?)
(是江离在扮演这些角色,还是这些角色在塑造着江离?)
他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这双手既能执笔写就锦绣文章,也能持剑取人性命。可此刻,它们却在微微发抖,像是握不住任何一个身份的分量。
"不过..."赵犷突然正色,粗糙的拇指擦去江离嘴角的药渍,"要是哪天你想说些什么,大哥永远在这儿听着。"
烛火噼啪作响,江离望着对方真挚的眼神,第一次感到自己精心编织的蛛网有了裂痕。他低头抿了口药,借机掩饰眼中的波动,太甜了,甜得发苦。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药碗的边缘,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他想起燕归曾执笔为他题字"白狐",说他是"雪中灵物,狡黠却不伤人";想起文远侯在朝堂上指着他骂"祸国妖孽",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想起安王在密室中把玩着他的玉佩,轻笑着唤他"美玉";现在...这个憨直的土匪头子,说他是"吉祥物"
真是讽刺啊......
那个本该与他刀剑相向的敌人,却对他剖心置腹,连最隐秘的软肋都袒露无遗;
那个将他视作棋子,在权谋的棋盘上随意摆弄的人,竟对他赏鉴与致用并臻。
而唯一将他当作寻常人的,竟是这个被他百般算计的山野莽夫。
——"母亲何其睿智。"
江离垂眸凝视着碗中药汤的倒影,那破碎的容颜仿佛在嘲笑他的自负。
"孩儿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他指尖轻颤,药汤泛起涟漪,。
"这世间最难揣测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朝堂权谋,"
"而是......"
他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这捉摸不透的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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