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龙涎香的青烟在晨光中袅袅升起。燕归单膝跪在冰冷的金砖上,玄铁铠甲未卸,肩头披风还带着城外霜露的气息。一缕散落的黑发黏在他汗湿的额角,护腕在朝服袖口若隐若现,折射出冷冽的光芒。
"臣请再赴北境剿匪。"他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在空旷的大殿中铮然回响,"黑虎寨余孽未清,恐成朝廷心腹大患。
只见燕归剑眉下那双凤眸如淬寒星,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本该风流多情,此刻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
龙椅上的老皇帝微微前倾身子,枯枝般的手指在鎏金扶手上轻轻叩击。那双浑浊的眼睛半阖着,却似能穿透人心:"燕爱卿前日才班师回朝,伤势未愈就急着出征?"苍老的声音拖得绵长,像一把钝刀慢慢刮过听者的神经,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莫不是...北境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燕归的指节在袖中绷得发白。他当然明白圣意所指——这半月来他沿河搜寻江离的动静太大,朝中那些老狐狸岂能不知?怕是早已成为朝野茶余饭后的谈资。此刻请命离京,意欲何为?昭然若揭。
但此刻他必须把这场戏唱完"陛下明鉴。"燕归骤然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愤懑,却又在转瞬间化作凛然正气。他护腕下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陡然压低:"那赵犷狡诈如狐,上次围剿时故意示弱。臣近日截获密报..."他故意顿了顿,让悬念在金銮殿中发酵,"此人恐与南梁暗通款曲。"
老皇帝浑浊的眼珠突然凝住,枯瘦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收紧。这个理由直击要害——北境匪患勾结敌国,历来是能令满朝文武瞬间噤声的致命把柄。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在凝重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燕小将军忠心可嘉。"一道清越嗓音突然破开凝滞的空气,正是谢从阑,清冷的声音突然划破朝堂寂静,只见他缓步出列,月白蟒袍在晨光中泛起珍珠般的光泽,俊美如画的容颜让殿内都明亮了几分。修长的手指轻抬间,沉水香的幽香在空气中氤氲开来。这般宝相庄严的模样,谁能想到就在昨夜暮色暗沉之时,就为了不被抓住把柄,便下令处死了十二名参与此次事件的暗卫
"不过..."他突然指向燕归腰间,"将军这枚青玉佩,倒是让本王想起一位故人。"他唇角露出了微微笑意,"好像江参军坠崖时,佩的就是这等物件?"
燕归心头骤然一紧。那枚温润的青玉佩正贴着他的肌肤发烫——这是江离从不离身的信物,谢从阑那日暗中归还后,他便日日贴身佩戴。
"王爷好记性。"燕归忽然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而指尖状似无意地抚过玉佩,"此物确实非臣所有,而是在断魂崖边拾得..."他刻意顿了顿,然后拖长声调,目光如刀,"说来也巧,安王府的侍卫似乎对那片悬崖也颇有兴趣,当日好巧不巧的恰在那处现身。"
朝堂上顿时哗然。老皇帝浑浊的眼眸骤然清明,目光如电的直刺谢从阑。
"父皇明鉴。"谢从阑不疾不徐地躬身,月白广袖如水泻落,"儿臣这些日子闭门思过,更是抄录金刚经为父皇祈福,连只蚂蚁都不曾差遣过。"他忽而抬眸,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倒是燕小将军..."玉指轻展间,竹简哗啦展开,"兵部记录显示,您这三月调用的军械,足够装备一支千人精锐了。"
燕归凤眸微眯不禁感叹,这一手移花接木用的着实漂亮——那些军械确实另有用处,但此刻...
"够了。"
老皇帝一声轻咳,声音虽轻却似寒霜骤降,满朝文武顿时噤若寒蝉。他枯枝般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缓缓画着圈,浑浊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梭巡。
"燕卿既然执意剿匪,朕准了。"老皇帝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他意味深长地拖长声调,"安王若愿同往..."
"啪嗒"一声,谢从阑手中的象牙笏板跌落在地。他立即俯身跪拜,广袖如云般铺展在金砖之上:"儿臣近日研读圣贤书,实在无心军务..."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推拒。
燕归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在指缝间渗出——这分明是老狐狸的制衡之术!
老皇帝故作遗憾地长叹一声,那叹息仿佛从岁月深处传来:"罢了,你且继续在王府...修身养性。"特意在最后四字上加重了语气。
"儿臣...领旨。"谢从阑俯身拾笏时,月白广袖遮住了他唇角转瞬即逝的冷笑。抬眸瞬间,与燕归四目相对,眼底暗流汹涌。
退朝的钟声尚在回荡,一位紫衣老太监已悄无声息地拦在燕归面前。他褶皱的眼皮下闪过一丝精光:"陛下口谕,请小将军移步御书房叙话。"
御书房内,香炉正吐着袅袅青烟。老皇帝正用象牙签逗弄着金丝笼中的画眉,见燕归进来,随手撒了把粟米:"听说...你军中那位江参军坠崖了?"问得随意,语气闲适,仿佛他们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
燕归的脊背瞬间绷紧谨慎回答道:"臣办事不力,未能擒获赵犷,更..."喉结滚动了一下,"折损了军中良才。"
"爱卿何须如此紧张。"老皇帝忽然轻笑,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青玉镇纸,"燕家世代戍边,战功彪炳..."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朕难道还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不成?"
燕归瞳孔骤缩——这话里分明藏着敲打之意!
"燕氏满门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他单膝重重跪地,与金砖相撞发出闷响,"此乃臣乃燕家之殊荣!"
老皇帝却忽然话锋一转,从棋奁中取出一枚墨玉棋子把玩:"依爱卿看...安王如何?"
燕归额角沁出细汗。这是个要命的试探——满朝皆知他与谢从阑势同水火...
"王爷..."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自然是极好的。"
"哈!"老皇帝突然大笑,笑声嘶哑如夜鸦啼鸣,"好小子,好个滑头!"广袖一挥,"去吧。匪要剿,人..."浑浊的眼底忽得精光一闪,"也要找。"
踏出宫门的刹那,燕归才惊觉中衣已被冷汗浸透。秋风掠过,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李从安牵马迎上前,借着递缰绳的姿势低声道:"将军,暗桩来报,昨夜安王府十二匹快马秘密出城。"
燕归翻身上马,腰上的玉佩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眸中寒意凛然:"安王坐不住了。"猛地一夹马腹,"江离手里可有他私调边军的证据呢。"
马蹄踏碎满地黄叶,惊起漫天柳絮如雪纷飞。燕归不曾察觉,此刻安王府幽深的密室内,谢从阑正将一枚墨玉棋子狠狠按在棋盘天元之位。
"找。"他对着跪伏在地的黑衣死士勾起一抹冷笑,指尖摩挲着棋子上的裂痕,"掘地三尺的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要让燕归抢先得手..."玉指骤然收紧,棋子应声而碎,残片迸溅在青铜灯盏上,发出清脆的铮鸣。
---与此同时
黑虎寨的清晨还是这么热闹非凡。江离裹着虎皮褥子坐在门槛上,看赵犷带着弟兄们操练。阳光穿过林隙,在那柄大刀上折射出刺目光斑。
"二当家!"柴小弟蹦蹦跳跳地跑来,怀里抱着个粗陶碗,"三娘熬的骨头汤,趁热喝!"
江离接过碗,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这半个月来,他肋骨上的伤好了七八分,左腿仍有些跛,但已能自如活动。更重要的是——他摸清了寨中所有人的底细。
"阿柴,"他吹开汤面上的油花,"你爹真是被县衙逼死的?"
少年笑容一僵:"那年大旱,县太爷还加征粮税..."脏兮兮的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爹去理论,被活活打死了。"
江离沉默。这样的故事在黑虎寨比比皆是——赵犷为救被强占的妹妹杀了里正;三娘的药铺被官绅强拆;连那个总爱偷他零嘴的刘三,也是因为田地遭乡绅侵吞...
(这哪是土匪窝?分明是官逼民反的活标本。)
汤碗见底时,江离摸出袖中的密信——昨夜他趁守夜人打盹,用特制的米纸写了密报,藏在给南梁商队的药材里。信中他将赵犷等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弓马娴熟,重情重义,若得此良将,必成我军砥柱。"
"小梨!"赵犷的大嗓门打断了他的思绪,"来看大哥新得的宝贝!"
校场中央,赵犷正炫耀着一把短刀。江离走近一看,差点呛住——刀鞘上明晃晃刻着"御赐"二字!
"从那个新来的狗官身上摸来的!"赵犷得意洋洋,"听说是什么....什么来的?"
江离扶额:"大哥,这是御赐之物..."他压低声音,"按律当诛九族。"
赵犷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老子九族就剩个妹子,早送去江南了。"突然搂住江离的脖子,"现在加上你,咱们凑个新九族!"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江离被勒得喘不过气,却也跟着扬起嘴角。阳光晒得人发晕,他忽然想起燕归也爱这样搂他脖子,只不过...
思念一闪而过,江离急忙转移话题:"大哥,我有个想法..."
第一次劝说就在这梨花飘落的午后,江离拖着尚未痊愈的左腿,在寨后的老梨树下摆开一副青玉棋盘。阳光透过枝叶间隙,在棋盘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特意选了赵犷每日酒足饭饱后小憩的时辰,算准了这个莽汉此刻最好说话。
"大哥,来一局?"江离晃了晃手中的白玉棋子,笑得人畜无害。
赵犷打着饱嗝晃悠过来,虎皮坎肩上还沾着午膳的油渍。他眯眼瞅了瞅棋盘,鼻子里哼出一声:"又整这些文绉绉的玩意。"话虽这么说,还是大马金刀地往树桩上一坐,震得几朵梨花簌簌落下。
江离执黑先行,落子时状似无意地道:"听说南梁最近在招安绿林好汉..."
"啪!"
赵犷手中的白子突然捏得飞了出去。他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横肉抖了抖:"小梨,你刚才说啥?"
"大哥我说..."江离慢条斯理地擦拭溅到手上的棋子粉末,"招安其实..."
"招安?"赵犷的眉毛差点飞出发际线,"小梨你烧糊涂了?"大手往他额头一贴,"也不烫啊..."
江离默默把他的手拿了下来:"大哥你看,咱们现在东躲西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指尖点了点棋盘,"若受朝廷招安,不但能洗刷冤屈,还能..."
"哗啦——!"
棋盘被整个掀翻,青玉棋子如雨点般砸在地上。赵犷腾地站起来,像座铁塔般笼罩在江离面前,阴影完全把他罩住。
"屁!那些狗官有一个算一个,都该千刀万剐!"赵犷的声音震得江离耳膜生疼,足以见得他气得不轻,赵犷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去年县衙抓了七个村的壮丁去修皇陵,活着回来的不到三成!些官差挨家挨户搜粮食的时候,可没说过什么招安!"
江离垂眸看着满地狼藉。阳光照在散落的棋子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江离默默捡着棋子,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他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个反应是在他意料之中的,结果也是早料到的——毕竟赵犷对官府的恨是刻在骨子里的。
"大哥别气。"他忽然一笑,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尝尝,蜂蜜桂花糕。"
赵犷的怒气顿时卡在半空。他瞪着那包糕点,表情活像被抢了骨头的獒犬:"...哪来的?"
"昨天跟商队买的。"江离掰开一块递过去,"听说江南的桂花开了,香飘十里呢。"
赵犷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甜香在舌尖化开的瞬间,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江离趁机道:"招安后,大哥想去江南看桂花,随时都能去。"
"不去!"赵犷把剩下的糕点全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除非你陪我。"
江离眨眨眼:"好啊。"
赵犷噎住了。
第二次尝试在三日后的清晨,江离蹲在赵犷房门外的小泥炉前摆弄草药,小心翼翼地扇着火。炉上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古怪的气味。当那扇木门"吱呀"打开时,他立刻捧着碗黑乎乎的药汁迎上去。
"大哥早啊!"笑容灿烂得晃眼,"特意给您熬的提神汤。"
赵犷盯着那碗散发诡异气息的液体,后退半步:"小梨你.....下毒?"
"哪能啊!"江离委屈地扁扁嘴,"这是人参、黄芪加灵芝,大补的。"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口,"看,没毒。"
赵犷将信将疑地接过碗,刚抿一口就喷了出来:"呸!苦得跟黄连似的!"
"良药苦口嘛。"江离变戏法似的摸出包蜜饯,"来,压压苦。"
等赵犷被甜得眯起眼时,他话锋一转:"其实招安就像这药,看着苦..."
"打住!"赵犷把碗塞回他手里,"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转身就走,没几步又折回来,抢走了那包蜜饯。
江离望着那虎背熊腰的背影,无奈地摇头。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青石板上。
当晚庆功宴上,江离特意搬出珍藏的桂花酿。这酒是前日商队带来的,他偷偷加了一味安神的药材。
"大哥尝尝,"江离斟满酒杯,"正宗的江南风味。"
赵犷一饮而尽,咂摸着嘴:"甜滋滋的,跟娘们喝的似的。"话虽这么说,却自己又满上一杯。
三杯下肚,赵犷的话匣子打开了。他搂着江离的肩膀,喷着酒气道:"小梨啊,你知道大哥最恨什么?"不等回答就自问自答,"是那些狗官的嘴脸!我妹子才十五啊..."声音突然哽咽,"那畜生才判了三年!"
江离默不作声地又给他满上。月光如水,照得赵犷脸上的泪痕闪闪发亮。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脆弱得像孩子。
"大哥,"他轻声道,"若招安后能当官,就能..."
"能砍了那些狗官?"赵犷猛地抬头,眼中闪着凶光。
"能改律法。"江离直视他的眼睛,"让下一个'县令公子'判死刑。"
赵犷愣住了。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火把明灭不定。许久,他哑着嗓子问:"...真能?"
"能。"江离从怀中取出南梁的回信,"我朝丞相亲笔允诺,若黑虎寨归顺,大哥至少是个五品武官。"
赵犷盯着那盖着朱印的绢帛,手指微微发抖。他突然一把抓过酒坛仰头灌下,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小梨。"酒坛"咣当"砸在地上,"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离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阴影:"一个...想让大哥活得更好的人。"
月光无声流淌,远处传来守夜人悠长的梆子声。赵犷忽然伸手,粗糙的掌心覆上他的头顶,力道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小梨啊。"声音沙哑得不成调,"你可不能也去骗大哥啊。"
江离知道,他这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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