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向来轻风萧瑟，落叶随百草枯没，然而皇宫里却大不一样，尤其是御花园，娇俏艳丽的长春花，重瓣轻盈的白木莲、价值不菲的绿菊、华丽璀璨的金灯……将秋天能收尽的颜色，全都栽进这一方园中。
水里彩色缤纷的长尾鱼身姿优美，它们世间罕有，却不骄矜，它们被侍者喂惯了，不用人洒食物，只要看见路边的影子便习惯地追上来。
杨宦躬身上前，奉上鱼食钵。
天和帝将手中攥散的花瓣抛进水里，看着鱼群追逐花瓣争先恐后，他伤秋般叹了一口气，“世人逐利，有时也是一团泡影。”
皇帝没有接鱼食，杨宦便也继续恭敬地举着鱼食钵。
“朕似乎就是在这里遇见爱卿的。”天和帝抬了抬手，手在水上显出个影子，那群鱼热闹地追了过去。
“是。”杨宦笑着点头，“当时臣还只是个侍弄鱼的小侍从。”
“是吗？好像是吧，朕当时似乎也还未登基。”天和帝轻轻一笑，退开一步，“既有些经验，你来喂吧。”
“这……”脸上显出迟疑的神色，杨宦浅劝道：“这有几条皇上所爱是南方运来的，存活不易，臣已许多年未侍弄过鱼，担心喂伤。”
“不必在意，不过是几条鱼，死了再换一批就是了。”天和帝不以为意道，“且爱卿当年能哄好鱼，后来又能管好锦天司，样样皆能，如今几条鱼，应不至于为难。”
“是。”杨宦顺从地走上前，将鱼食抛进水里。那些鱼则更欢了，一个砸一个地往中心扑。
“朕想起来了，当日爱卿似乎是没顾好鱼，被总管太监责罚。”天和帝似乎想起往事，开心起来，“朕路过御花园，恰巧撞见。”
“是，当日若不是皇上怜臣将臣救走，臣也不会有今日，怕是……性命也难保了。皇上对臣恩重如山，臣对皇上感激不尽，多年来莫不常思报答皇上。”杨宦边喂鱼，边动容地转头言谢。
“是吗？举手之劳而已。”
“那位公公看臣不满已久，那日发难便是想将臣关进刑司。”杨宦低下头，苦涩道：“过去多年，那位老公公已离开皇宫，臣不是编排也不想责怪，毕竟他也已年老，只是臣想跟皇上说清楚，当日臣是遭陷害，并未伤鱼。”
“原来如此么？”天和帝奇道，“想不到朕就在宫中，却不知身边有如此险毒之事。”
“池中鱼，乃皇家物，臣向来是细细看顾，过冬恨不得以身伏冰暖之，怎敢损坏？”
“……爱卿受苦了。”天和帝喟叹一声，“我天靖开国以来，大约还有许多这种事，朕都无法察查。”
“皇上莫忧，且放心，如今有锦天司在，朝堂上下无有不知，地方生息无有不晓。”杨宦立马接道。
“有爱卿朕自然放心，只是无有不知，怕是开国的天启皇帝都做不到……爱卿可知千年前的大明？”
“家中穷困，臣自小艳羡那些书生却无办法，否则也不至进宫净身，但幸遇皇上，叫臣随学士们上过些课，臣虽愚钝些倒也知道。”
“朕信任你，委你以重任，自然百般栽培。”天和帝继续说：“前明朝也有一位天启帝，或许百般自信，遭治下蒙蔽，以致冤狱无数。”
“小人惶恐！”杨宦颤抖着跪下，“小人连名姓都是皇上所赐，怎会如那专权的佞臣！”
明天启年，太监魏忠贤掌权，弄出的“乙丑诏狱”“丙寅诏狱”等，不知害了多少人。
今日，天和帝说起以往，是来敲打人的。
“怎么爱卿跪下了？”天和帝嘴里轻出惊讶，头却高高仰着，身体挺直站立如不动的冰山，“朕只是担心天靖也有那欺上瞒下的魏宦，爱卿不是就最好了。”
“锦天司由皇上直辖，臣从不敢欺瞒事情。皇上也知道，自从有杨副掌事后，臣更是百事交由他，自己多尽心在皇上身边服侍，以图报君恩。”杨宦伏在地上，声泪俱下地不解道：“可是近来出了什么事？皇上怀疑是臣做了？”
天和帝凝视着伏低的杨宦，鱼食钵还稳稳持在对方手中。天和帝微微一笑，扶起杨宦。
“杨宦啊，谨记今日之言。”
……
御马道。
黄色的杏叶宛如一场下不完的雨，仍然“簌簌”飘荡，茫茫落身，待得久了，说不定还真能把人全覆住。
“军中士卒，许多人连个贱名都没有，莫说姓和字了。”萧从穿着黑衣，骑着马，身子一探，夺过红衣小将手中刚接的叶子。
旁边马匹上，玩叶子压根没听讲的红衣小将脑袋一缩。
“将军，你放弃吧！”晏呵劝道：“阿寅是没找着爹爹，但怎能跟你姓？”
军中许多只是普通百姓，莫说有姓有字，有些只叫个李大郎、李二郎，这还都算好，还有叫狗儿、猫儿的，甚而参军前连个名字都没有，登记造册时胡乱编个外号，于是叫“绿林铁头拳”的也有了。
“起码得跟我姓。”晏呵继续道。
萧从：“……”
萧从默默用冷冷地眼神看他。
但这招对与萧从混熟了的武将作用不大，萧从跟他们一起连吐词都糙了很多，除了提及战场要事，其他时候将军不是一般的随和。
“将军莫急，听我细细道来。”晏呵坦然地说：“军中姓萧的多，已有你与愈明等人，不够特殊，此其一；‘萧’多是‘小’化来，譬如军中叫‘小鱼’的改‘萧鱼’，没有深意，此其二；晏，明也、安也、天清也，天清日晏
安逸和柔，多好的含义啊！”
不够特殊、没有深意的姓萧的萧从冲他笑了一下。
晏呵嘴角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可是我说的很有道理？”
并不，萧从只是脸一变，面无表情地给他呲了下牙，策马走了。
“看得出云珀哥你对晏姓很骄傲了。”阿寅倒是赞叹两声，然后追上去。
是的，几个人中唯一的例外，出生小官员大富商家族的晏呵不仅有名还有字。
晏呵刚想追上去，又见将军勒马回头，前方有一个小人跑了过来。
是宋时。
每次那小孩看他都战战兢兢，晏呵也知道那小孩怕自己，于是也勒马转头打算避一下。
“将军！”远远地叫住他们的宋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晏呵看见萧从顿了顿，最后还是拉住马停住。
“将军，晏校尉。”好不容易跑过来的宋时，一见他们便拱手作礼，尤其气喘之余还不忘那灿烂的红衣小将军，“阿寅小将军。”
三人下马抱拳，阿寅还朝宋时挥了挥手，笑着打招呼。
据说是前些日子阿寅救了宋时，也不知怎么个情况。
宋时的眼睛亮起来，灼热地看向萧从。
萧从疑惑地看向晏呵，他摆摆手。
小孩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嘴赶紧急起来说：“赵御史日前邀见将军不得，将军又随时可能离开，故让我守在御马道。如今果然见到将军！”
“咳。”萧从看向晏呵。
晏呵心里寻思看我干嘛？
“赵御史托我问将军可有时间，改日一见？”
“咳。”萧从又看晏呵。
“哥生病了？”阿寅疑惑问。
萧从：“……”
“咳咳，我们将军近日染病。”晏呵走上前，“大军动向乃是机密，不便告知赵御史日程部署。总之近日并无时机，请御史大人莫再寻找将军。至于相见一事，待大胜班师回朝，自有机会。”
萧从满意地朝他点点头。
小孩本有些怕他，闻言脸垮了起来。他比之前要干净的多，此时一张生嫩的娃娃脸落寞起来，让晏呵都有些不忍了。小孩最后看了一眼萧从，拱手作别了。
“啧啧啧。”晏呵咂吧两声，有些不解，“将军还躲着赵相宜？”
“我什么时候躲着赵相宜？”萧从皱眉反问。
“将军你这不是躲着？”晏呵瞪大眼睛反驳道，“自从赵相宜遇刺之后，朝上那群小人呜呜喳喳，无凭无据怀疑别人，将军想避嫌不是吗？”
“他被刺杀，关我何事。”萧从十分利落地回道，“我何时会在意朝上那群小白脸怎么想。”
“将军不是为了躲？”
“赵相宜受伤我为什么要躲？”萧从竟带了丝烦躁，不过他们吐槽那群文人时，向来不留情面，“他废弱不堪，若有人要来杀我，那么最该担心的会是那些人自己。”
“不不不，我是说，将军如果不是为了躲开赵谐和他人的议论，那是因为什么？”赵相宜没少与将军在朝堂上互驳，总不可能将军认输了，怕了赵相宜吧？
萧从闭上嘴，沉默下来，不自然地避开视线，可另一边的阿寅也疑惑地看他。
“不该问的别问！”将军拉绳上马就走，一副拒绝回答的样子。
晏呵骑上马随行，就看见将军时不时露出复杂的神色，然后锤自己脑袋。
不行，真好奇真好奇啊！阿寅也看了看将军，又看看他，眼里的疑惑都快溢出来了。
晏呵一直是个同情弱小的好青年，为了阿寅不被憋死，他于是打定主意问下去。
“将军……”
谁知他刚开了个口，萧从就自己接上了，“好吧好吧，我承认这次确实是我之过。”
原来将军与赵谐虽有纷争，但也是光明正大争论的。然而那次在宫门外，他，骂了赵相宜。
很过分的那种——
他一怒之下，脱口而出，天煞孤星。
“天煞孤星”若放在一个幸福美满的人身上，也不过笑笑，然而这点放在赵相宜身上则有点特殊。
满城皆知的特殊。
一开始是京城有算命的卜卦传言，大家都还不信。只是赵相宜少年英才再加上家世品性，做媒的人不少，但他少年时第一个订婚对象待他成年就病逝了，第二个对象是金榜题名时皇帝亲赐，但千金娇弱又没了，第三个是次年当御史时老尚书介绍，结果对方跟人私奔了。这下别说别人了，怕是赵相宜自己都应该要阴影了吧。
这时大家又想起他病故而亡的母亲，和他落水而死的父亲。
传言便甚嚣尘上。
这可谓是众所周知的赵谐的痛点，揭人伤口的那种。当时他说完周遭路过的官员全安静了，赵谐本来在驳他，都愣了。
“我、我总不能跟他去认错吧？”萧从深邃凌厉的眼睛此刻全是无奈，他补充道：“从前他也有骂了我的，还没道歉呢！”
对面两人没有回声，因为已经愕然呆住了。
“我他、他当时、我和他当时在议论运河之事，我说他现下开凿运河是大兴土木，他不分青白地质问我修藏书阁的事，说我修藏书阁大兴土木却不愿为民！”萧从眉头深深拧着，解释道：“我没想到他如此在意，我又不能当时去道歉吧？”
……
走回去的宋时十分开心，今天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萧将军，不过他一路又有思虑，他想起那时先生说的“自傲非常”，总觉得……赵大人和萧将军之间有什么误会……
“哎呀！”宋时突然拍拍脑袋，忘了问将军是否有打开信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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