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赵谐示意了然，又为宋时指了指椅子，“快些坐吧。”
赵谐已听了宋时的禀告，只是萧从看没看信大军都将开拔，他们确实已没有时间见面。再者……
“他与我关系或近或疏，从不曾有什么影响。”
宋时坐下，看见先生柔和的黑眉微紧，情绪有些低，似乎不是“无碍”可说清楚的。
他忆起初见时先生说萧将军“虽然自傲非常，但是光明磊落”，“闭门谢客是想少些是非”，总觉得有些怪异。
正猜着先生的态度，便听先生开口考校功课，手上还拿着笔要记录他的进度，立刻变得紧张。
“你学成之后，有什么打算？”赵谐对他的功课满意后，好奇问：“科举么？”
那双略有些眼下黑的眼睛轻轻抬起，看着自己时掺着单纯的好奇。
自宋时进京以来，先生就十分忙碌，没空询问些他的事，甚至连赵县令的事都没时间打听。宋时每每起夜就爱往西边走，因为这里的灯是常亮着的，泛黄的窗纸上总有个持笔挥墨不停的清瘦影子。那时宋时就格外受到激励，有时还会想起赵尚书，想起赵县令。
县令大人就是个伸着懒腰说着要抛下一切案子去看梅花，结果只在他离开时才有时间折朵桃花的人。
终是一家人呢……
宋时挠了挠后脑勺，羞赧地说：“我想成为县令大人那样的人。”
“是也想成为县令，管治一方吗？”
“不是的不是的。”宋时摆头，看着赵谐，语气有些坚定，“不是县令，是县令大人那样的人，赵辞观赵县令那样的人。”
赵谐嘴角勾起有些好奇，放下了手中的笔，搁在了一方，“我能问问吗？”
对面没有说话，意外地，宋时低着头安静了一阵，才开口回答：“赵县令教化零歧百姓，整顿吏治，平反冤案，恤民忘身，是宋时的榜样。”
这话是夸赵谦的，赵谐却眉头一跳，生些疑虑。
若只说些父母官、青天的话，那便是寻常。而说得越清楚，代表零歧发生的事不少，尤其是“吏治”与“冤案”二词。
“不知零歧是何种风光？”他婉言换了个话问，“辞观在地方，我二人很少相聚，他信中也只报平安，不知他做县令时又是何种模样？”
“零歧是零州少有的山峦群集之地，以‘刁’为大姓。”宋时拧着眉答，回答时也有些延滞，似乎在回忆什么，“其实我有很长时间并不在零歧，幼时我随婶婶离开，婶婶过世后我才回到零歧……没过多久前任县令离世，县令大人就来了。县令大人导人向善，立碑弘扬教化，后来……后来便叫我来了京城。”
这话里藏的东西比说的东西多，赵谐有些不好的预感。辞观虽然为他安心，向来只报平安，可并不会隐瞒些导人向善的好事。
“辞观给我的信中，并无他如何管治一县，我虽身处京城，也欲进取学习一番。”赵谐继续说，想引出些话。
“县令大人也才来零歧不久，唔……”宋时脸色却又正常起来，掰着手指头算，“立了功德碑、设了学堂和长寿堂弘扬教化、办了欺压乡里的刁大户、拿下了徇私的胥吏……还有平反了些冤案。”
“可还有？”
零歧，零州零歧，他想起近来与零州牵扯的各种事。零州毗邻的北牧、来自零歧的信、宋时禀报的零州口音的截信人，还有……零州的安王。
“零歧，或者零州可还有些不同寻常的事？”
“零歧城外山中有些匪患可算？”宋时竟也分明的疑惑。
赵谐皱眉，他已发觉不对劲，直截了当地问：“你来时辞观可说了什么？”
宋时也意识到不同寻常，“这，让我想想……县令大人只让我路上慢慢走，不必着急。”
零歧一定是有什么事。赵谐心中下了定论。宋时是上京拜师，又不是四处游览的，为何要慢行，可辞观又为何不言明呢？
“我走的时候，赵大人正处理下一个案子！”宋时又想起一件，却又不确定道：“大人是想问这个吗？有个人告前任县令夺了他的秀才身份。”
在天靖秀才可免徭役，还可去往他处，不似一般百姓，被禁锢在乡中不能轻易离开，要县中层层审批才可。可这事太小了，宋时不知道先生是不是要知道这个。
赵谐刚要细问，门外传来桃生的声音。
“大人大人！”桃生奔了进来，差点勾着门槛摔一跤，他急道：“大人，那伤大人的贼人，死了！”
“啪”地一声，宋时一惊手砸在桌上。赵谐缓缓站了起来，面色沉重，转头跟宋时交代了句回头细说，便随桃生走了出去。
……
“刑部大牢之中，怎会出事？”赵谐穿过昏暗的木栏间道，边问身边的人，“方大人，可知是怎么一回儿事？”
“自杀。”刑部郎中落在后面，一步一跨，慢悠悠道：“你看过不就知道了吗？”
“方大人管事可真悠闲，怎么同我们一道？”后面追来的孙含章，闻言忽然开口：“莫不是身为刑部郎中，却对大牢一无所知，也是才收消息？”
“哎是孙大人呢！”方平脸狞起来正要恼，看见是孙含章，以迅雷之速换了副讨好的面孔，“孙大人莫急，就在这边就在这边，小的为您引路。”
“哼！”孙含章一甩袖袍，万分不屑。
但方平不露一点不堪色，还点头哈腰要在前面引路，脚也走得极快，与对待赵谐形成鲜明对比。
木栏造的牢内，一具裸着上身的尸体大喇喇地躺在扑了凌乱草席的地上，那身体消瘦得皮勒肋骨，苍白又肮脏，身上到处是伤口，青紫与黑红纵横交错。两小卒守在旁边，时不时头一点，看着要睡过去的样子。
方平看了看要怒起的孙含章，赶忙过去踹了小卒两脚，喝道：“没看见人啊？！”
那两小卒惊醒，睁眼扫见几人，顿时冷汗一出，赶忙跪下：“大、大人。”
“怎么回事？”方平咳了两声，摆出刑部郎中的架势，背着手问。
那边赵谐已兀自蹲下去，检视尸身。
“那家伙什么也不交代，就自己咬舌自尽了！”狱卒赶忙解释。
“那还不是你们没看住！”方平又一脚狠狠踹过去，把人踹得滚地上去。
“方大人若要惩处下属，不若换个地方。”赵谐诚心建议道。
方平斜勾嘴角，要反驳回去，见孙大人冷冷看他，赶忙收敛，回头又踹了脚狱卒，“看什么看！还不随我出去受罚！”
“是是是。”一行人如衔尾的负鼠一个接一个出去了。
“那个方平，一个五品的刑部郎中怎么敢这么对你？”
“喏。”赵谐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和孙含章的衣服，坦然道：“御史乃四品，我朝四五品皆为红袍，而你，我的兵部侍郎大人，你乃三品大员，身着紫袍啊。”
“坐井观天！管他三品五品，全看皇上喜欢！他未有资格上朝，没见过你这四品是如何盖过一堆三品！”孙含章有些恼火，“现下连人都不曾看住，他担得起责吗？！”
赵谐握拳凑在嘴边，笑了一下。
“相宜你还笑！”孙含章愤愤地指着那具尸体，“这可是杀你的人！”
“杀我的死了不是件好事吗？”赵谐故意逗他。
“别玩了！”孙含章不理解相宜怎么还这么轻松，“如今他死了，线索也断了！你如何抓住幕后匪首，到时又来伤你怎么办？”
那可是锦天司！上次出宫，相宜谈起支开杨桓，就是因为疑心锦天司。
其一，训练有素，目的明确，不像是江湖草莽；其二，行窃当朝御史，被撞破便立刻回击，无半点犹豫，此乃有恃无恐。天靖没几个人能这般作态的；其三，锦天司最爱蓄养密探，监视搜集百官事。
杨桓是锦天司副掌事，说杨公公的走狗都不为过，把他支开，如今歇着的杨宦应该也无暇伸手管理锦天司，到时查案方便得多。
“刚听狱卒那话，他也不曾交代。”赵谐站了起来，“不如换个思路，死人说不出什么，死物却可以。”
“死物可以？”
“那伤我的兵器并非滥造。”赵谐走出了牢门，“或许可以查查是从何而来，哪里所制。”
“赵大人、梁大人，失敬！”刑部侍郎匆匆赶到，旁边还有耷拉脑袋的方平，显然是受了一顿教训。
刑部侍郎高饮斋挺着个胖肚子，脸上横肉严肃，此时拱手道歉：“是我部下未看住人，实在抱歉。”
赵谐、孙含章拱手回礼。赵谐瞥了眼被拉来道歉的方平，摆手疑问道：“无妨，只是方大人御下实在有些问题，这里是刑部大牢，若还如此随意，改日贼人岂不是如逛市归家，入无人之境？”
见赵谐发难，方平眉头一凝要说什么，又想起高饮斋在，赶紧变了脸色，一时还显得有些扭曲。
“是是是，小的的错，小的这就去教训下属，自领处罚！”
孙含章勾起嘴角，冲赵谐眨眨眼，原来相宜在这等着。
殊不知见人走后，赵谐才开口：“不知，那伤我的凶器在何处？”
“咦？相宜兄怎么问起这个？”高饮斋厚眉头拱了上去，脸上显出为难。
“贼人已死，又无交待，相宜想从兵器入手查查源头，高大人似有难处？”
“你们不会弄丢了吧？”孙含章惊疑。想起刚才那群人的德性，越想越觉得可能。
“怎可能！”高饮斋肃然反驳，“凶器确在我刑部，只是……只是刑器库专门管理，需要相宜兄先上奏请示，让尚书或皇上批复，交由我确认后，再让相宜兄上一份请书交我印章，然后两份一同交刑部主事检视，转交刑器库，而后出库、印章、确认，再等几日，由专人伴护，和……”
“你刑部狱卒如此随便，连个伤当朝御史的贼人都管不住，你跟我说刑器库专门管理，如此复杂？”孙含章嘲讽道，他是真有些不解。
反复确认确实应当，但有些步骤实在是大可不必。
“这是开国设下，常年以来确实冗赘。”高饮斋再拱一礼，“这样吧，相宜兄便只让尚书批复即可，到时由之瀚直接为相宜兄取来，送入府中。”
孙含章眉头压下，这样也确实是当下最快的方法，只是还需要等许久，于是打算再争两句，忽然身后有手拉了拉他的衣服。
“有劳了。”旁边的赵谐脸色忧愁，与高饮斋正常谈论，全然不像背手在后面动作的样子，“不过如此一来，怕是还要许久，相宜还是另寻他法，尽快破案才是。”
说着他还叹了口气，十分逼真。
走出刑部，孙含章忍不住问出声，“相宜不打算查案了？”
赵谐昂首端庄地继续走着，“查啊。”
“那为何？”
“谁说只能靠刑部才能拿到凶器？我们自己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
“那怎么拿……喝——”孙含章倒吸了口凉气，不可置信道：“你是要——亻……”
“小声些呀子涵兄。”赵谐抓住了他的手，狡黠地笑了笑。
孙含章跳开打量，惊奇端正君子赵相宜难道要去翻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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