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好。”丞相府门口的守卫看着那身素雅的白袍轻轻踱来,赶紧打招呼。
沈荡笑着回礼。
守卫赶紧笨拙地学着拱礼,然后关心道:“沈大人身边怎么又不带人?”他在丞相府待了许久年,以前沈大人住在丞相府,身边还带着书童小厮,当上侍郎有了自己府邸,反而身边没了侍奉。
“府中是有小厮的,不过,我让他们在家中照看其他。”
沈大人如今已是天靖吏部侍郎,也不吝啬于给一个守门的解释,这也是守卫敢亲近问他的原因。
沈荡继续说:“只是来看望丞相,不必带人。”
照常到丞相府拜见丞相,这是他的习惯。
守卫连连赞道不愧为天靖双玉之一。
天靖双玉?哪怕是赞扬时,总也有另一个人的影子。甚至那个人之前都不算温和。
沈荡也已经习惯了,浅浅一笑,挽裳上阶进门。
丞相府的府门高出地面一些,百官到此都需要下轿上阶。
巨大朱红色门傲立在上,极其夺目。一排排、一列列的铜钉与两个兽衔环都上了金漆,为了亮色,还磨了贝壳和珍珠粉。即便京城是富庶之地,大户们也只舍得用这材料给鸟笼这些小物件上上,因为这种金漆极易坏。沈荡少时轻轻一蹭,便弄掉许多。
那时丞相府的管家责问他为何不走,小孩驻在原地慌张地指着圆环。管家轻轻一瞥,戏谑卖了他也赔不起。
毕竟一个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小孩值多少钱,自然是比不得这点金漆的。
把小孩的惊慌看够了,他才话语一转,满满高傲,“这有什么?明天一早上就新了。进了丞相府哪里需要担心这个?”
是啊,丞相府从不担心这个,连带着丞相府的猫儿狗儿也不需要在乎这个。若说丞相府是最大的鸟笼,那里面一定蓄养着除了皇帝外最华贵的鸟。从丞相一言屏退刑部的官吏,把罪臣之子捡回来,却没有任何奏折参议的时候,沈荡就明白了。
刚进门就看见吴翳走了出来。
自从势力移交后,吴翳就变得忙碌了,频繁来往丞相府。只要沈荡上丞相府拜门,吴翳必在。有时神情紧张,看到沈荡来立马收了声。有时桀骜,带着明晃晃的炫耀。也不出言,站在项俞身后,眼神无声挑衅。
比如眼下。
他本是跟管家低语往门口来,看见沈荡,便挺起身子,展露张扬的嘴角。
丞相不会出门,他自天和帝登基后,便懒懒闲在家中,更多时候只是坐在廊下逗鸟。所以这次他不在吴翳身前,吴翳走了过来。
“沈大人又来看丞相了?”这问题说得亲切近人,又带着别有用心的讥诮。
“照常看望罢了。”沈荡拱礼道。
“重峦兄真是有心了。”吴翳笑着回礼,似漫不经心地提起:“子阳最近是事多压身,不得不时时前来。倒是羡慕重峦兄,看望丞相时无事一身轻。”
有些人来丞相府是权利在握,解忧议事;有些人来丞相府是闲在家中,无事可做。丞相底下的势力移交,吏部侍郎也就能批批点点些吏部文书。他的意思再明显不了,沈荡也清楚,只是并不对此发表议论。
见他并不在意,吴翳又说:“重峦兄还是别进去了,丞相已经歇息了。”
“这个时间?”沈荡皱眉。
如今正是下午,他在丞相府的那些年,丞相可没有这个时间入眠的习惯,他也谨记这个时间拜访。
“重峦兄,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先问问丞相近来的习惯。若是找不到人,子阳也愿意效劳。”
吴翳说得得意,眼睛扫向管家,对方低头向沈荡赞同道:“公子,丞相却已歇息了。”
这些年尤其是当上侍郎后,管家已恭顺许多,倒是不会骗他。
沈荡便不欲多言,拱礼告辞。
转身后,却听吴翳在后面状似好心的建议:“重峦兄不要气馁,您毕竟是丞相亲自收养,下次做出些功绩来,或许可以挽回丞相大人的心。”
“多谢。”沈荡礼貌地回了一句,便继续离开。
吴翳看着那离去的背影,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神怨毒地看着,最终发觉守卫瞧他奇怪的神色,不屑地道了一声“不过如此”。
沈荡闲闲地一直走,他如今有了自己独立的府苑,却更想自由自在地四处走走。从前他是住在丞相府中的,但考上状元后,丞相便为他辟了府邸。
丞相说,需避嫌。
避嫌这事有时很玄乎,譬如说齐国公不必和他在兵部的儿子避嫌;章太傅不必和他任知州的外甥避嫌;赵相宜不必和他弟弟避嫌,如果赵秉政还活着,估计还可以传出一番父子同朝为官的美名。
但沈重峦需跟丞相避嫌。
一对互伐相呛的仇人,像南帝儿子杀了他的父亲篡位登基,世人仍然会说他们是一对父子。而他自小长在丞相府中,恭奉有礼,但大家都觉得,十几年牵连是比不过深埋在经脉中的血液的。
莫说世人,当事人也是这样觉得。
沈荡也不可惜,因为他深知当事人不需要儿子,而是棋子;不需要苍鹰,而是笼子里的鸟。
谁还知道,从前爱养鸟的不是丞相,而是沈荡。
小时候他格外喜欢鸟,但丞相府不让养,每天只能借着在院子里看书的名义,偷偷分心看飞来飞去的鸟看一天。后来他意外在窗沿发现只折了翅的鸟,高兴得不得了,偷偷地藏在屋子里,好不容易细心养好,丞相却来了。丞相瞥了一眼好像没发现似的,隔天鸟死在门口。
鸟的翅膀是折坏的形状。
丞相只需要折翅膀的鸟。
“泗州城,天河开,大禹怜水没形骸;东靖树,前人栽,清玉薪火度文才。早秋来,诗三百,歌不尽切切兮,断肠怀……”小孩唱着歌谣,围着跳着,欢乐嬉闹不停,一头撞在了路人身上。
连手中的糖画都碎了一些,粘在人家衣服上。白色的锦缎叠光华丽,还纺了暗纹,一看就是了不得的贵重,如今点点糖渣混着口水在上面留下黏腻的痕迹,十分突兀。
“是你撞我的!”瘦小的小男孩竟先声夺人,语气带着无理取闹的指责,但仰视面前高大的身影时,颤动的黑色眼瞳和红着的脸,暴露了内心的慌张和羞赧。
其他孩子一见全跑掉了。
那衣服再瞎的人也看得出赔不起。
沈荡把他抱起。
“干什么?你要干什么?”随着腾空离地,瞬间失去了脚踏实地的安全感,小男孩眼睛晃动得更加厉害了。不过那糖画估计是他所爱,整个人都在不安地动,坏了的糖画却还稳稳抓在手里。
“脚扭到了吧?你家里人在哪?”沈荡抱人的手势很稳,即便小男孩在动还能分神用开玩笑的语气逗弄:“我就是个文弱的书生,我可不会正骨。”
小男孩喉咙一塞,感受到脚的疼痛。半晌小手指揪了揪沈荡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问:“你不用我赔?”
“卖了你,你能赔得起吗?”话音一落,小男孩立马惊吓得变色,沈荡赶紧挽回,笑着揉了揉小男孩的头,“没有的事,我们两互相撞的,扯平了……你家里人在哪里?”
小男孩狐疑地看着对方的笑脸,见他真不追究自己,想到自己刚才抢先指责对方的事,脸又蒸腾得红上一个度。最后闷着头,埋在沈荡胸前,不肯直视,手默默伸出来,指了指不远的茶棚。
小男孩被搂在怀里往上抛了抛,调整了姿势,又被抱紧了一些。对方走向茶棚,步子一直很平稳,倒是鼻间轻轻浅浅的檀香味,一晃一晃地勾动着人。他小手扯了扯眼前的衣服,凑近嗅了嗅。
就是这人身上的味道。
茶棚里坐满了人,此刻提着壶的老板站在其中,正说得热火朝天:“且说那赵大人,瞧着人清如竹,见皇上在百官前受磋磨,竟提刀而去,上了那往稷山。一刀斩那妖怪后肢,两刀断那妖怪臂膀。整个人如玉树临风,挺毅不退,喊那妖怪速速降来!”
沈荡听得“噗”地一声笑出来。
“哥哥怎么了?”小男孩抬起头问,这时候知道叫哥哥了。
沈荡将失态收回去,摇摇头示意无事。
“那猪妖平日里吞食小孩,无恶不作,又岂会听他的,竟又生出百足,不知悔改挟持乡民!于是,赵大人只得一叹,一刀斩落了其头颅……从此脩州再也不曾有妖怪作乱。”
这不用说,说得必是御史赵谐。沈荡不禁感到好笑,百姓竟已在市面上为赵相宜编起传来。这事他也清楚,但实事绝不是什么杀妖。
这事发生在赵相宜当上御史那一年,与京城相邻的脩州野猪泛滥,百姓遭殃。
许多人并不知道,野猪为患是件严重的事,所谓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极其易怒、不畏人,生活又与人近。脩州受损的庄稼根本不值一提,伤的一些大人和死掉的三个小孩,就是最好的证明。
许多家猪没有獠牙,便让一些自小没在山野生活过的大臣,不以为意。
那些朝上饱读诗书的大臣,说得比这汲汲生计不曾碰过纸墨的百姓还要玄幻,每天装模作样的上些折子,说请些德高望重的大师做法,请求上苍原谅。还有些蠢的,让皇帝下份罪己诏……沈荡至今都对天和帝的忍耐力十分敬叹,纵然天和帝对先帝们的态度格外大胆,但沈荡对天和帝的“和”字从无异议,这就是原因。
据说,那时赵相宜在朝上不发一言,几天后上朝时一身血腥气回来,惊骇众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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