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天司的权属终究是皇帝，所以沈荡要率人搜查锦天司，自然也得去禀明。天和帝没有多说什么，听了那些人的供词和其他官吏关于大牢之中的交代，便挥手让他们去了。
沈荡在殿内禀告的时候，殿外候着的大臣遇上了杨宦。
“杨公公。”众人见礼。
“诸位大人。”杨宦阴柔的脸上带着笑，打招呼道。
“杨公公来了？杨桓副掌事下狱的事，杨公公还不知道吧？我们正要去搜查证物。”刑部的官吏面对杨宦贴心解释道。
杨宦和杨桓可不同，杨宦可是在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公公。再加上是副掌事掌权，锦天司的事可未必波及得到他。
“我已知晓，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事！”杨宦凝眉，重重叹了口气，“锦天司经管不善，里外怨声载道，剔腐削肉，是迟早的事……都怪我啊！”
官吏们面面相觑，“怪公公？”
“当日杨桓掌管锦天司，是我所荐。只恨我没能教好杨桓，让他在锦天司肆意妄为！”杨宦似乎极其自责。
杨桓在锦天司一手遮天、独揽大权的事，大臣也知道，所以听此点点头，又劝慰两句。这时，沈荡带着作证的人从殿里走出来，看到杨宦拱了一礼，转身就要带人去锦天司。
“公公莫挡路，皇上应允了，我们这是去看杨桓那小子的罪证。”沈荡的行动明显意味着皇上点头了，刑部的官吏提醒道。
杨宦微一侧身，人群便从身边穿行而过，带着野狗吞食腐肉的急切。反而是成了此案最大的功臣的沈荡，落在后面，脚步停了下来。
“沈大人有事？”
“杨公公如今折了一枚大将，不心疼吗？”沈荡忽然轻声问。
“沈大人误会了，锦天司一切属于皇上，应尽心为皇帝做事。如今锦天司内部却混乱不堪，悖逆皇上，揪出罪魁祸首该开心才是。皇上有心处理，杨宦会心疼什么？”杨宦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沈荡又问：“杨桓当年是你亲自赐名，亲自培养，亲自提拔，看着他要死了，你不可惜吗？”
“沈大人说的哪里话？杨桓辜负了在下的信任，他自己都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在下又有什么可惜？”杨宦仍然挂着无恙的笑脸，“再者说，在下不为杨桓做事，杨桓也不为在下做事，我们都只是为了皇上，皇上惩戒贼子，何来可惜？”
闻言，沈荡在原地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刚刚听到公公说，深知锦天司里外怨声载道，剔腐削肉是迟早事。”见杨宦看他，他缓缓道：“杨公公一直知道吧……或者说，杨公公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天。”
“哦？”
“等着锦天司一番新气象，灰烬重生吗？”沈荡道。他本不想多说，但是听到杨宦的话后，心头一动。
有一些人，即便将死，这世上也无人为他可惜。像碾进土里融化的雪，太阳一出来，便再无影无踪，仿佛未曾来过，若是有人惦记他，那一定是要在他尸体上生根开花。
“大人想说什么？”杨宦眯起眼睛，太阳光照不进去，只有一片幽深的阴影。
“杨公公想重新掌权，确定锦天司不会彻底翻覆？”沈荡问，“刺伤挟持当朝大臣，再加上定要翻连历年大案，公公的底气从何而来？”
面前的年轻人的视线笔直，不退不缩，带着意外的强硬。印象中，沈荡一直是块贡在书阁阴凉处的白玉，温和有书香气，然而不食人间烟火有时意味着疏离，这种积灰的角落是没有多少人注意的，因为同一类型中，他们的视线会集中在更加璀璨的东西上，比如皇上带在身边的那一块玉。
这样默默的沈荡，据说连丞相都不怎么看重，事情也多不是交给他，仿佛当年科举的状元便是他此生唯一的成就了。
可今天，待在高架上的沈荡出手了。
杨宦听人禀报杨桓被带走，又听沈荡也去了的时候，便预感到什么。半天未到，沈荡只一反掌，杨桓便再无翻身余地。
这块温和的玉不知蛰伏多久。
半晌，杨宦笑了笑，沈荡如此直接，他也不必遮掩：“沈大人，锦天司在种种骂声中能长久而立，依仗的，难道真的是我杨宦吗？”
沈荡眉头一耸，等着他的下文。
“既如此怨声载道，皇帝难道不知情吗？”杨宦毫不介意进一步摊开，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沈大人，锦天司不倒，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在下说了算，而是皇上说了算。你，明白吗？”
决定锦天司的从来不是哪个案子，也不是赵谐和杨桓，而是一直消失在其中的皇帝。锦天司是在天明年建，但是建立者，是天和帝。
“皇帝之势，势如庞潮，谁都抵不住，丞相……”杨宦脸色隐晦地笑了笑，“沈大人，为了路好走些，或许可以和更加信任您的人合作？”
沈荡凝视着他。
“杨公公，沈……沈大人！”有生硬的话插了进来。
一身官袍的吴翳气喘吁吁，看来赶过来时有些急。来到面前后，脸色复杂，尤其是看向沈荡时，嘴角抽搐，让人怀疑是不是牙疼得慌。
“吴大人？”杨宦皱眉看向突如其来的吴翳。
吴翳的脸色在尴尬与羞恼中变幻。
沈荡也有些好奇，他并不知道吴翳为什么来找他，“吴大人怎么来了？”
听到沈荡的声音，吴翳死压着眉毛，表情开始百般扭曲，然后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咬着牙，带着奇怪的酸，“丞相托我交给沈大人一件东西。”
说完，磨蹭地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盒，要给沈荡时，又不甘地往回收，显然这个东西并不简单。
“吴大人这是？”沈荡问，问的时候却已勾起嘴角。
吴翳一见，闭眼将木盒拍在沈荡手上，“丞相大人说，打开便知。”又恨恨地自己补上一句，“沈大人可小心些，坏了谁都赔不起。”
沈荡打开盒子，一枚小小的方玉陷在柔软的黄布中，红色的穗子环绕它舒展。
杨宦心中一惊，眉头瞬间拢起。
那是印鉴，丞相的印鉴！
丞相收到消息的速度，显然也极快。吴翳狠狠跺了脚，牙齿间简直咬着碎石。有关系的果然不同，即便没有血脉相连，但沈重峦只需稍稍表现自己，丞相便毫不吝啬机会。那是他人努力千百倍，都不会得到的东西。
沈荡拿到后没什么表情，但明白得去谢恩的道理，于是跟杨宦拱礼告辞。
“沈大人……”杨宦叫住沈荡，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沈荡顿了顿，道：“皇上能决定一些事，大人何尝不是借东风呢？”
吴翳有些疑惑他们在说什么，刚才远远地只看见他们两在讨论，自己陷在不甘里没听清就过来了。此刻看着变了脸色的杨宦更加奇怪。
“能把自己身边的人推出去，我又如何信得过？”沈荡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说话间带着早已了然的语气。
……
“赵大人不过是想撬开我的嘴，问你的零州事吧？”监牢里，杨桓反驳道：“你劝我，不是为了帮我，是为了你在零州的弟弟。”
“锦天司屡屡出纰漏，近日你才全权掌控锦天司就出事，不想想其中的问题吗？”赵谐轻巧地一回，便让杨桓沉默。
“多年前在工部留下的祸根，为何遗忘至今？锦天司既暗地驯养黑衣人，外地隐购些兵器，不是更能为在下查案设些阻碍吗？”赵谐平静地说，“现在仍然觉得在下是耸人听闻，恫吓你么？”
“许空虽是左使，仍能与你夺权相争，背后撑腰是谁？”杨桓的眼睛一直都让人很熟悉，隐秘、埋伏、刺人，不就像锦天司的掌事吗？桌面的菜已经冷了，赵谐缓缓端起酒杯，“你自己知道是谁吧？”
杨桓呼吸越来越沉，最后猛地站起，掀翻了桌子，“够了！”
桌子四仰八叉，饭菜撒了一地，突如其来的变化没有惊到赵谐，反而是地上流淌的酒水吸引他的视线。
他蹲在地上，伸出手沾了些酒液，搓了搓，“你已经被人算计进去，把你当作牺牲品，献祭换一个干净的、可以重新调用的锦天司。”
“夺权、纰漏、锦天司翻覆，都是一个巨大的局。你夺的不是杨宦的权，而仅仅是许空的权……可惜了好酒。”赵谐指尖要搭进嘴里，尝尝一口没喝的酒。
杨桓却猛撞开赵谐，一个翻身压住，掐着他致命的脖子，咆哮道：“你是为了你弟弟！你是为了你弟弟！”
高饮斋和方平已经被支走，这里没有别人能帮赵谐，杨桓如今也是个亡命之徒，此刻疯了一般无所顾忌。
然而赵谐只是安静地仰躺着，看他，“你已经意识到了，对吗？”
他转头看向那些横流的酒，“这些酒菜里的毒药，会不会还是杨公公亲手下的呢？”
杨桓瞳孔一缩，整个人如同瞬间死去的木头，僵住。
赵谐静静地等待他的反应。半晌，杨桓的呼吸渐宁，手渐渐松开。仔细看，赵谐的脖颈上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其实他一开始就没想用力吧。
“为什么想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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