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记得我,便能认得他。”那时赵县令这样告诉他。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赵御史和赵县令二人虽差了两岁,但到底是兄弟。
赵谐抱书的手浅抓书架,走下梯来,如携清风。他看起来瘦弱,但落到地上时衣背挺拔,比宋时高了半个头。
宋时想起了去县衙递状纸的情景,他问小厮县令何在,那挂灯笼的小哥从梯子上下来,笑着指了指自己。
黑眉清隽,明眸温和,低头温柔地看着宋时的样子,熟悉到让宋时以为县令大人来到了这里,总觉得下一刻就该摸自己头了。宋时心情瞬间放松了许多。
可赵大人没有摸他头。
宋时想起房里的两处字迹,心想二人气质到底不同,虽都看上去十分儒雅,但赵县令人秀如兰,而赵御史人清如竹。
“赵谐,字相宜,泗州人士。”赵谐微笑着自我介绍,将手上的书交给他,“你有十七?怎么辞观把你放过来了?”
“宋时,零州宋时。大人,小的今年确实已经十七了,前来拜师的。”宋时赶紧走近接书,说得诚恳切切。近看时,宋时才发现赵谐脸色有些苍白。
赵谐当然知道他十七,只是面前一张洗净的娃娃脸,有些没说服力。
“别大的小的了。”赵谐微微无奈,“虽然我的手已长好了疤,但你拿书压着我的手,到底我还不是铁人有些疼。”
“啊啊啊?”宋时这才发现离赵谐太近,接书后直接压在赵谐小臂上。
“你叫我先生就好,不必大啊小啊的。”赵谐止住宋时的抱歉,走到桌旁,收起那些散在桌上的东西。“辞观已经跟我说过你,我大致清楚一些,给你列个书单,你先把这些粗略读完。”
“大、先生、先生您的伤?”宋时清楚赵大人已收下自己,却没有开心,追过来,视线黏在赵谐的手臂上。
“无甚大碍,已结了痂了。”赵谐索性撩开袖子,“你看。”
白净的手臂上多了一条巴掌长的血痂。
宋时吸了口凉气,“是、是……”
“是?是什么?是萧从?”
宋时瞪大了眼睛,这、怎么赵大人还有读心术?
赵谐突然笑了,“居然连你都知道了?”
宋时大惊失色,这是……撞破真相了?
赵大人和萧将军真的不合?已到如此地步?
“我只是诈你一下。”赵谐停笔仰头,略皱眉头道:“没想到我与他之间的不合,已经传到零州了吗?”
宋时一愣,然后立马否定:“不不不、不是的,只是来京城听说,京城听说。”
“不是他。”赵谐继续动笔,“萧将军虽然自傲非常,但是光明磊落,近日闭门是想少些是非。毕竟外有强敌,近冬骚动,是多事之秋。”
宋时见赵谐随和溢满,心中放松,“要是真有‘不忍见’那种老神仙就好了。”
“不忍见?”
“传说得之者得天下,多方便啊,这样天下就没有那些纷扰了。”宋时先是期许,后是忧郁。
“不忍见”就是话本里那种天命之子,得之者得天下的神人。战乱多少年这种故事就传了多少年。
赵谐却突然停笔看他,“你好像知道《蝉鸣录》,又知道这种话本情节,你平时看的什么书?”
宋时僵住,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然后直冒冷汗。赵相宜大人已经中了状元看什么闲书都无所谓,他可是一事无成。
这一刻他好像回到小时候说自己功课落家里,被私塾先生看着的那个下午。
“我、我……”
“看来积累的书不少啊。”赵谐状似想了想,落笔改掉了几本书,“那苏慎之的作品,想来你是能接受的。”
“能接受,能接受。”宋时赶紧接纳点头,赵大人果然是心胸开阔的人,闲书杂书能学到东西的就是好书。宋时抬袖抹掉额头的虚汗。
赵谐列好书单后,又转头回书架拿。宋时知他手不方便,先一步上前帮忙。
“总共十本,都是单本薄册,第一遍只需略读,我会考校大致内容。”赵谐将书籍垒成一堆。
宋时看那书顿觉激动,兴奋得脸色发红,重重地“嗯”了一声。
“去吧。”赵谐微笑地看着他。
宋时接过书,看到赵谐特意将苏慎之的作品抽出来放到最上面,推到他面前。他总觉得先生笑里有点什么。
他拍拍自己,错觉,都是错觉。
宋时走后,房间里安静下来,然后爆发出一声轻笑声。
很快笑被突来咳嗽声打断。
咳嗽声渐渐沉下去,沉默中,笑容被收敛回去,赵谐复又慢慢地睁开眼,一寸一寸地看整个屋子。
那日遇刺,就是在这。
那日与萧从分道扬镳后,他照常回家继续办公,结果却撞见黑衣人翻他书房。将人解决后,他清点所有物件,发现只丢了一样东西——
一封信。
抓到的杀手来不及偷任何东西,信却丢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要不是声东击西,就是有两派势力。”两日前,天和帝拉着他的胳膊说。
太和殿的位置在政宣大殿后,非宣不入。此时更是将其他人都赶走,只剩下天和帝与赵谐两人。
天和帝眉厉但浅,眼如丹凤,虽身着皇袍却十分亲和。
“爱卿这伤……包扎得可真够潦草的。”天和帝蹙眉评价道:“相宜应该多爱惜自己才是。”
赵谐的伤口是自己包扎的,倒了些药粉,便囫囵拿布裹上。
“多谢皇上厚爱,只余些微咳。”赵谐咳了两声,摇摇头,继续说:“臣回去时,杀手就在房中,其他屋子又无物件丢失,声东击西已无可能。”
“那就是两派势力……哦,三四派也是有可能的。”天和帝笑了笑,“有意思,一封信竟引得多方势力抢夺?”
“这便是臣想不透的另一件事。”赵谐眼神沉了沉,“那封信臣早已看过,没什么特殊之处,是辞观写给臣的,从零歧来的家信。”
“赵辞观?”天和帝闻言转头,“你那个当年敢跟朕称兄道弟的兄弟?”
赵谐噎了一下。
这事着实是一个意外,当年赵辞观不识皇帝面目,在赵府拍着肩把“赵相宜的好友”带出门,要见识见识什么“满楼红袖招”。
“他也不至于逃那么远吧?朕又没有怪罪于他。”天和帝奇道。他自认不吓人,哪怕是面对张简芳那样的下臣,他也属实算个和善的皇帝了。
“并非因为此事。辞观生性如此,只愿远离朝堂,却放不下天下百姓。”
“那多可惜,相宜只有一个,朕如今是恨不得你三头六臂。”天和帝惋惜道:“朕能有一排‘三清御史’,何愁事不成?”
赵谐没有应,继续解释道:“辞观家信,是托臣照顾一个零歧少年,托臣收他为徒。”
“哦?收徒?”
“据说是很有灵气的少年,今日刚到京城,臣托了言之去接他。”
“相宜你也要收徒了?朕还以为这种事得多熬两年呢,像朕的丞相和锦天司掌事。”天和帝想到了什么,笑出了声:“尤其是丞相,收了那么多徒弟,竟只出了一个好苗子。”
赵谐不敢置评,只简单答:“辞观欠了人情,而少年年弱,相宜应有帮助之理。”
“丞相的徒弟将来比之相宜之徒,会如何?”天和帝突然问。
“臣岂敢!”赵谐低头告罪,“沈大人才高识远,卓然不群,相宜犹不及。”
沈大人沈荡,字重峦,丞相一手提拔的吏部侍郎,是天明年末的状元。
“这有什么……这话怎么有些熟……”天和帝觉出耳熟,深深思索,“我没记错的话,你当年说萧从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答的。”
“天下能人,自有所似。”赵谐一脸正直。
“……算了。”天和帝换了一件新鲜事,“你刚才说辞观就在零歧?零州零歧?”
“是,他是几个月前,新到任的零歧县令。”
天和帝瞥见赵谐的眼光,捂嘴咳了咳:“是吗?不是朕批复的,大约是吏部吧。”
赵谐只能咳两声。
“这零州嘛,朕倒有些熟悉。”天和帝忽然站了起来,走几步,看向闭着的门,“可真巧啊,相宜你有个弟弟在零州,朕,也有个弟弟在零州。”
赵谐早已随皇帝站起,看向背对自己的身影道:“……安王?”
“是啊,朕唯一的弟弟呢,安王雍和。”
天绥帝好色多淫,子孙无数,先帝天明帝则反其道而行之,一生只育五子,三男两女。
“太子哥哥早逝,只余下雍和陪朕了。”天和帝垂头。
他登基三年,说起前太子时,仍然呼唤其太子哥哥。
赵谐并不是很了解他们的恩怨,他入朝时,前太子已死,安王已经在封地了。
“皇、皇上,皇上。”外面传来颤抖的声音,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
“何事?”天和帝抬头,声音里已没有半分伤感,“不是说不许来打扰吗?”
“皇、皇上息怒!”外面“扑通”一声,应是跪下了,这回声音都带上哭腔了,“是项丞相,项丞相来见。”
“哦,项丞相啊。”天和帝的笑容又绽开,停顿一会儿,转头看赵谐,“爱卿多在宫中待两日,先让太医看看伤。”
“是。”赵谐俯身拱手。
太监刚打开门,天和帝又补充:“你那个包扎啊,真不行。”
赵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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