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据说是前一天项丞相去了,所以皇上要召见将军?”送走人的林骁问。
刚才来了一个小太监,将萧将军带走了。
“那日上朝的人挺多,而且赵相宜后来也被留下了。”晏呵手抵着下巴,作思索状:“不过原因,**不离十了。”
他有些忧虑。
“哦……”林骁应了一声。就在晏呵感叹他们俩果真心有灵犀时,林骁手搭在他肩上,咧着个大嘴笑:“所以,是什么?因为赵相宜告状了?”
晏呵看了眼林骁那张傻乎乎的脸,默默扭开脸道:“如果有一天这支队伍要交到我们两手上,我真是……我真是不敢想。”
“说的什么话,咱们俩一个窝里的耗子,你嫌弃我,不还是跟我在一起,一样是个校尉?”
“谁跟你个穷鬼一个窝,晏家家财万贯!”
“家财万贯你还时不时穿成个乞丐样?”林骁调侃。
晏呵很奇怪。家里确实很有钱,林骁也说他很有钱,当时练武的阿寅问,那他为什么穿得像个要饭的?
林骁好心地提供了自己思考的答案,你还小,不懂,这叫财不外露。
小年轻阿寅一脸疑惑,什么样的财不外露需要穿得像个要饭的?要是让哪个乞丐误会了,自己很穷还可怜人,偷偷塞钱给他怎么办?
这时晏呵走过来,给林骁头上来了一个爆栗,“胡说八道什么呢。”
“阿寅质疑,你就不打,你就打我。”
怒目的晏呵说:“你看有谁打阿寅?老将军不打,萧从不打,甚至连萧愈明都不舍得打!再说……谁打得过他?能扛动大鼎的怪力小将军耶。”
“你还没回答呢!”林骁拍拍晏呵的肩,拉回正题。
“啧。”晏呵嫌弃了一声,然后正经回:“愈明守零州边境,送回消息,说塔胡部落异动。”
“这个我知道,今年夏天,塔胡部落被北牧各部落彻底驱逐了,被赶到了缇狐草原以南,靠近零州。”林骁点头。
“塔胡部落当年见草原颓势,背叛北牧,哪知北牧南帝确实是个奇才,力挽狂澜。此后塔胡部落,就成了草原中谁都喊打的过街老鼠。”
“缇狐草原以南,水草本就不好,再加上秋草将衰……”林骁情绪沉了下去,下决断道:“在冬天前后,塔胡部落一定会劫掠零州边境的百姓。”
“项丞相曾经上过战场,大抵向皇上分析了此事。”晏呵点头。
不过让他迟疑的是另一件事。林骁握紧了拳,安静下来,抬眼看他。
显然都意识到了。
“就是不知道塔胡部落,到底是只有一个部落,还是……它是北牧放出来的鱼钩。”
“所以,我们需知北牧各部具体的形势。”大殿上,黑袍将军吐字,字字清晰,却声声沉沉:“阿寅已携消息归京,其他都不可信。”
政宣大殿的客人换了几位,项丞相已经不在,其余十二位,文武臣各半,排列两方。而当年叱咤风云的虎将杨鸿飞、杨老将军,赫然在列。
杨老将军当年是三虎将里最小的一位,如今也已白发苍苍,眼带寿纹。
不过,此时大家更关注那位发言的黑袍将军。他就是天浑河一战后,赫赫有名的大将萧从。
萧从只是软甲里箍着黑袍,没有带任何寒刃,却一身肃杀之气。再加上他身材高大挺拔,在一群人里鹤立鸡群,所有人都下意识离他有些距离。
他刚说完话,微抬起脸等众人反应,看他剑眉粗厉,脸色冷淡,却意外的年青。
听完事由和分析,包括在列的赵谐都是一片安静。
“来得及?”坐在龙椅上的天和帝开口。
“愈明一直守在零州边境——塔胡部落被驱赶,是许多年前就已推知的结果。”
天和帝勾起嘴角,萧从果然早有准备。
“塔胡小打小闹,愈明将军自可抵御,但若是塔胡其后,真是整个北牧呢?”覃老尚书忽然道:“愈明小将军可抵一时,能抵一世?”
所有人都看向萧从。虽说天浑河一战后东、北、南三方向都受萧从牵制,但在名义上,东北之地,才是萧从真正所辖,无论他如何分身乏术,压力都扛在他肩上。
毫不在意那些眼光,萧从缓缓给出答案:“搬兵零州,北牧归降。”
吸气声瞬间四起,所有人都被惊骇到了,连皇帝一时都没了言语。文臣是被话里的狂妄震惊,武将们是钦佩将军的魄力。
紧接着,人群中的议论声如聚集的蚂蚁,密密地响了起来。
或嘲讽,或赞叹,或思索方案的可行性。
萧从置身乱流,却十分平静,“我说过,塔胡部落被驱赶,是许多年前就可推知的结果。”
“将军的意思是,一定会赢?”清朗的声音响起,赵谐压住咳意突然问。
萧从看向赵谐。众人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在座都知道这两人的恩怨。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北牧南帝在世,便赢不了。”
这话说得像个冷笑话,但没人笑出来。因为萧从看起来既无生气也无调侃,只是抛出了个引子,依旧肃穆。
他分析道:“南帝被其子谋杀后,北牧便再无可压制百部的人。勇将更是稀少,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后都海,又被自己人害死。”
“自断其臂。”他冷哼一声,似是不屑,继续说:“而今北牧只是名义上的一团,内中零散。尤其是当年与我天靖一战,多将折戟,多年来不敢劫掠四方,只敢内乱。这便是我断定它无能之由。”
萧从的准备惊人得充分,众人纷纷明白过来,哪怕不知北牧的具体动向,萧从来这也不是来跟他们讨论将如何如何、怎办怎办的,而是来通知他们,他的决定。
休战多年来,他不是闲适地待在京城,而是早已做好多种可能的准备。
人群沉默,许久之后天和帝鼓起掌来,朝堂上先是稀稀落落的掌声,然后连成“哗哗”一片。
这次文臣武将一同赞叹。
只有三个人全无放松,反而紧紧皱起眉。
一个赵谐,一个萧从自己,还有一个——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站在旁边抚须的杨老将军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杨鸿飞。
兵部右侍郎疑惑地问:“还有什么问题?”
“西朔。”
所有人一同蒙住,又即刻反应过来。
“萧从搬兵北牧,西朔可会放任?”覃老尚书接话,看向杨鸿飞,“虽有杨老将军镇守西边,可……”
可杨鸿飞已年逾六十,再加上搬兵北牧,兵力有限,若西朔此时前来突袭,一鼓作气……
杨鸿飞看向萧从,“西朔可不同北牧。北牧在南帝死后便开始势衰,当年又被狠揍,猛虎变幼犬。而西朔,当年能勾北牧联盟,天浑河一战虽惨败,但折我虎将,不可小觑。”
靖朔两国天浑河一战,是萧从成名之战,也是二虎将折戟之战。
想当年,风光无限的是三虎将——张宴海、林明、杨鸿飞。这几位可是从小就跟着太祖皇帝开国,卓然不群,尤其是大将张宴海。在天元帝时期,张宴海率军北上,直攻缇狐草原。
一时同代皆竖子,时无与张将军齐名者。
哪知后来,六十多岁折戟在天浑河畔。
“杨老将军镇守西方,西朔必有忌惮。”萧从说。这意思是,萧从已经决定,此战必打。
“此战不可开,开则西朔动。”赵谐出声反驳。
“西朔大将当年已死,西朔无人,未必会动。”萧从看着赵谐。
“未必二字,总有万一。”赵谐寸步不让。
两人视线交接,仿若无形兵刃相击,溅起无数火花。这场面很熟悉,刹那间众人忆起无数个瞬间。
“此战不开,北牧反而会由不动,变为得势南侵。到时西朔趁机西进,两国夹击,反成败局。”萧从声厉。
赵谐也激动起来:“此战一开,西朔怎会放过良机?没有两国夹击,也会变为两国夹击。”
“赵相宜,你畏战自怯!”
“萧将军,莫一意孤行!”
“好了好了。”情况不妙,天和帝赶紧出声打断,“今日时间有限,两份爱卿的骂战流水戏,朕就不看了。”
“萧将军,你不是刚才才说了等消息吗,怎么一对上相宜就激动起来?”天和帝调停道:“如今情况未明,或许北牧,只是塔胡近我边境。”
他又转向赵谐,“相宜也是,你平素镇定,却对萧从不耐,实不应当。”
赵谐欲张口辩解,却先不得已咳了几声,又被天和帝按下。
“既有萧愈明暂守边境,那等个消息的时间,还是有的。”天和帝结束议题,“各位今日可回去好好想想对策,冷静地、好好地,想想。”
“改日得知北牧情形,再行决议。”
宫城外没有一丝紧张气氛,正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三三两两的官员从宫门中鱼贯而出。黑袍的将军跟在杨老将军后面,一步一从,步子有些紧,长腿跟得有些局促。
“你跟着我做什么?”杨老将军回头,抚着须不耐道:“萧将军无事可做了?”
萧从顿了一下,抱拳道:“杨老将军名声在外,军中将领都想见上一面。”
杨鸿飞打量萧从,抚着抚着须,笑了:“臭小子。”
萧从也轻笑:“师父。”
太和殿。
“为政清直,为官清简,为人清俊,是为三清。”天和帝念诵着,这是曾经他给赵谐的评价。
“有负所托。”被留下的赵谐,低头告罪。
“这为政之‘清直’,既是清正不弯,也是朕觉得你做事,能清心静气。而如今‘直’有了,‘清’……却为何失态了?”天和帝继续问。
“萧将军并非是来商量,而是已有决议。”赵谐淡淡地说。
天和帝点点头,萧从自来就很有主意。
“‘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舍生取义者,并非萧从一人。”
“为国为民,是为大义。相宜既然是舍生取义之人,为何怯战?”天和帝好奇问。
“孙子有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他脸色沉郁忧愁,“‘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
声落,他“扑通”跪下。
前半句是孙子言“兵者”之重,后半句是墨子说不义之战。若要开战,则必谨慎,如果北牧只有塔胡动作,这种情况下征讨北牧无辜部族,就会变成不义之战。
然而不管北牧是不是真无辜,这样的推测都是对天靖皇帝的冒犯。
天和帝手指在桌上敲着。
半晌,他开口:“相宜《墨子·非攻》学得不错,只是漏了一件事。有好战之君,以三圣王为难墨子,墨子答:彼非所谓‘攻’,谓‘诛’也。天命殛之,非征伐也,‘诛’,并非‘不义’。”
“诛”是“诛”,“伐”是“伐”,诛寇,是圣人荡平匪寇,而非好战征伐。
“北牧未明,将军执意北伐,臣二人争辩之结正是在此。”赵谐点点头,缓缓道:“墨子曾计军上:‘竹箭、羽旄、幄幕、甲盾、拨劫,往而靡弊腑冷不反者,不可胜数。’”
他声音沉重,复述墨子对战争的计数:“‘又与矛、戟、戈、剑、乘车,其列住碎折靡弊而不反者,不可胜数。’”
“‘与其牛马,肥而往,瘠而反,往死亡而不反者,不可胜数。’”
他的头深深地躬了下去,但声音越来越清朗,越来越大声,直要破开这殿顶苍穹。“‘与其涂道之修远,粮食辍绝而下继,百姓死者,不可胜数也。’”
“‘与其居处之不安,食饭之不时,饥饱之不节,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胜数。’”
“‘丧师多不可胜数,丧师尽不可胜计,则是鬼神之丧其主后,亦不可胜数。’”
这七个“不可胜数”,言说那战争一开,数不清的耗费和人命。
天和帝走下龙椅,步至赵谐身边。
赵谐头抵着地,坚定地将第一句放到了最后,“‘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今唯毋废一时,则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
大殿安静,天和帝扶起了赵谐,“天公垂泪,生灵涂炭,与其说你忧不义,不如说是怜百姓。”
“一旦战起,多少无辜者家破人亡,无论北牧还是天靖,都是流民无数。”
天和帝点点头,“你就这么说话,直接跟萧从说不好吗?”
萧从并非什么听不进意见的人,二人若能这般互相陈情,何至于此。归根到底,两人并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萧从想战,赵谐想让他慎重决定。
“你若想劝萧从慎思,萧从也不会真不客气。”
身旁没传来回应,天和帝看去,发现赵谐愣在原地。
天和帝弯了弯嘴角,看起来,聪明如赵谐,也有疏漏的时候。细细想来,这两人好像从来没好好说话过,只要一对上就会针尖对麦芒。
“相宜有没有想过,许多事,或许只是你们沟通不畅的缘故。”天和帝说:“以后,不若与萧将军好好交流,或许新有一番收获。”
之前觉得结尾这段字太多又有些沉重,所以放了个轻松结尾,如今想了想还是把赵谐思虑的版本放出来(?˙▽˙?),主要来自于《墨子·非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恩怨难明(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