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林骁深以为然。他们安营扎寨只是依据经验而为，但数千年前的人早已摸透。
谁说将军不喜欢读书？看看这出口引章的，府里的藏书阁真没白建。
林骁边想边踏上木台，往外看了看。短茬草与秃皮的黄土相接成片，眺望更远，雾气笼罩，白色渐渐浓厚。二十丈外，浩荡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湿酝的白茫茫。
他检视完，回头嘱咐小兵愈明将军回来立马禀报，便下了望楼。
“老大王，你在地上找什么？”
刚从左厢军那回来的王校尉瞪了眼林骁，又把头撇回去。
“哟！今天居然不骂我？”
这话说得好像不被骂就不得劲。王校尉回头，拧眉上下扫视他，情绪大约在猜测对方今天是不是想挨打和不能理解世上有如此自贱的人之间。
“啧，今天真不一样了大王，怎么了？你家小王不见了？”
大王字字落得生硬，像砸下一块块石头：“是啊，那你有没有在哪里见过它呢？”
林骁好心地提醒道： “最近天上老是有只老鹰，你仔细点——可能小王给它吞了。”
大王脸崩得紧紧的，眉头一抽一抽，咬牙切齿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老大一只了。”林骁拍拍胸脯，“放心，有我在，它再来就走不了。真敢来，我射下来晚上加餐。”
眼见对面就要撩起袖子，露出青筋鼓动的拳头来揍他，晏呵走过来赶紧拉走林骁：“还是少说点话吧你。”
他两拉拉扯扯互损两句，林骁发觉晏呵把他拉向主帐，“停一下，愈明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在外面多等等。”
“你平时不是很怕他吗？还特意等他？”
“那是他嘴毒如刀，我是躲着他哪来怕！”林骁争辩道。“毕竟好久没见了，你们从宣临来带上了他，我可是星夜赶路，根本没和他见过面。”
“不出意外，今早就可以和他相见。”
“不是吧，现在都不见影子，你这么确定？”林骁奇道，“不担心塔胡部再次跑掉？”
“跑不掉的。将军一开始就只瞄准牧多部，不管塔胡怎么想，他们在天靖军确实从不是一个问题。灭塔胡，是因为他们鸡蛋碰石头，扰掠我边境子民。”晏呵点头，给路过问好的巡卫回应，“你倒该好好想想怎么让牧多部逃走了。”
林骁向巡卫“嗯”了一声，拉住晏呵快走了几步，看巡卫离开，搬箱子的、移草料的、帐篷外驻守的、练兵的都有些距离，且各忙各的，才道：“我可不是为自己辩解，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林骁没什么输不起的，只不过我得解释先锋军绝不差，牧多部应对如此迅速，幕后应该有高人指点。而塔胡部确实不值一提，被众部落排挤至此还能撑着口气，就够让人惊讶的了。”
“那你还遮掩。”晏呵调侃道。
林骁摸了摸鼻子，“也不用输到大家面前吧……”
晏呵掀开了主帐布帘，走了进去，“牧多部的忽然动向让人注意到不远的塔胡部，放塔胡只是想看他们能去哪，要做什么，是否要与牧多部联合，结果似乎无事发生。”
塔胡的侥幸逃脱，不过是他们在试探各部。牧多部被逼南下，林骁那一击后，后面追逐牧多部的其他部落就停下了，现在在北图河北岸。
“塔胡部也真是厉害，还是那样弱小被四处嫌弃，完全看不出他们军师的后续动静。”林骁紧随其后，“不知道现在如何，愈明能不能抓到那个人。”
帐篷里，黑色的甲袍伫立在沙盘前，铠甲外面绒襟的文武袖被人脱下，高大壮实的身影箍着甲胄，眼睛沉凝地看着沙盘上的小旗。整个人不说话的时候肃穆整顿而又寒厉毕现。
“你们在说什么？”萧从的视线仍然看着沙盘。
“塔胡。”林骁快迈几步到萧从身边，看了看沙盘：“这形势有怎样变化？”
萧从看着他，林骁给他咧出个大牙来，无奈地看向晏呵，“云珀，你说说看。”
“塔胡已是反掌之间，牧多问题也不大。”晏呵分析道，他俯身指着河流：“北图河附近的部落则最棘手，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
萧从摇摇头。
“不是？”晏呵问。
“是也不是。”萧从道，“他们的动向固然重要，然而最棘手的不是他们。”他将手指向更北的地方，“最棘手的是现任北牧之主，牧远帝萨勒。”
“北牧有五大部落，豹戈、达善、勒胡儿三部在北图河附近，然而最强的乌萨萨克部和鸿都部还在缇狐草原北方，我们现在并不知道萨勒到底有什么想法。”他说。
“那就打过去！”林骁摩拳擦掌，“将军，打过去就都知道了！”
虽然他的话有些鲁莽，但晏呵也赞同点头：“五大部落中的三个都来了北图河，总不可能只是来打打秋风的，驱逐牧多部也没必要这么多人。”
萧从黑色瞳眸下透着思索。
“走一步看一步，看他们北牧蛮子有什么花招！”林骁道。
晏呵想了想，“将军是在意给牧多和塔胡出谋划策的那个人？”
“这样的人，让我有些熟悉。”萧从语气深远，他看向门口：“就看愈明能不能给我们带回好消息。”
门外，马一凡疾跑过来，“将军！愈明将军回来了！”
林骁睁大眼看萧从耳朵，虽然已经见过好多次，大家还是会对萧从眼耳的灵敏感到惊奇。
萧从掀帘而出。
望楼的守卫向下示意，大营的士兵推动木轮，缓缓放下大门。
先是枣红马进门，一身黑甲的愈明将军高坐马上，冷厉肃穆。然后是骑马的校尉，各人身后有举着黑色旗帜的旗兵。盾兵配弓箭手依次走在前面，紧接着一列列骑兵走了过去，他们中也些举着飘扬的大旗。骑兵后面才是步兵，然而一队一队的黑甲步兵气势也不逊色，像迈来一只只雄浑的狮子。靠后拉着俘虏、辎重，俘虏不算多，大约是塔胡也没多少人。最后还有部分骑兵和步兵收尾。
他们是黑翎军，受萧愈明管理，行动起来如同一个完整的铁块，敌人在他们面前气势先输了一半，因为意识到不能将他们分割哪怕制造慌乱。他们冷厉而有序。
萧从对马一凡嘱咐两声。马一凡去引黑翎军休息，晚上喝酒吃肉。
一些校尉远远地看见了萧从，赶忙从马上下来，“将军。”
萧愈明骑着马，走上前来。
一些营中的士兵都有些害怕，不敢看他。巡逻的士兵脚步也不自觉加速离开，心里在想帽子是不是歪了，肌肉练得是不是不够壮实，最近练武有没有用心……生怕站在旁边被挑出什么错。
萧从眯着眼睛看马上的萧愈明。
“将军。”萧愈明下马抱拳，单膝跪地。
“好家伙。”萧从笑了，抱胸调侃：“多日不见，你还变恭敬了。”
萧愈明也不用他允许，自己站了起来，“没办法，谁让没完成任务。”
说话直接，对任何人都没半分讨好、委婉。
“塔胡应该不成问题……你没找到那个军师？”萧从带着几个人往主帐走，萧愈明跟在身边。林骁和晏呵落在后面跟几个校尉寒暄，闻言，都安静下来快走几步来听。
“没找到。”萧愈明直接答。
黎校尉知道愈明将军话少的性格，奔到前面补充道：“将军，我们查过塔胡部余下的六百人，没找到什么军师。据齐赫丹的孙子交代，那人并没有来过塔胡，只是从牧多那边给他们送了信。”
萧从抓的重点有些与众不同，“孙子？他才多大？”
“看起来**岁。”黎航说。
“齐赫丹也有四十多了吧。”林骁道，“将军，二十生个孩子，孩子二十生个孙子，也够了，跟天靖差不多。”
二十生孩子……
萧从被他的话哽了一下，扫了一圈。
晏呵，光棍；林骁，有姑娘喜欢他真是可以去庙里烧香了；萧愈明……这个就算了，别吓着姑娘和佛祖；黎航，据说家里定了娃娃亲，有点指望……算来算去，就马一凡一个是例外。
一堆光棍跟在自己身后，莫说孩子了，有些连媳妇都没有。
萧从把视线停在林骁身上，林骁对他眼中的怒其不争感到疑惑。
晏呵上前道：“我军没有折磨孩子的病态嗜好，那孩子应该没事。”
黎航反应过来，“我们就问一问，没逼他，那孩子一问就招了。他不招也不会逼供，反正找不着人，人肯定就不在塔胡。”
其实一想象几个黑翎军的大汉，放大的脸撑在面前实在有些可怖，孩子可能就这样被吓得要命。但他们确实不会真的做什么。
军队所过之处，必然伴着血腥和屠杀，但大家对一些事情有阴影，即便成为不了一支仁义之师，也希望能严加管束住滥杀的行为。权利膨胀之下，克制就是一种仁慈。在战场的血腥味中浸久了，人就会被群体的精神振奋，带得失去理智，这时候就要注意克制己心，绝不能杀红了眼。否则，那时人将不能称之为人。
几个校尉陆续进帐，禀告完此次剿灭塔胡的经过，萧从招呼他们回去休息。
萧愈明留在身侧，还有事情要说。
“那个军师，在牧多部。”萧从说回话题，他声音压低，又重复了一遍，“确实让我有点熟悉。”
林骁率先出声：“赵相宜？”
萧从：“……”
“倒也没这么熟悉。”
“后都海？”晏呵往打仗的对手中找了找。当年北牧神将给人留下的印象可不低，但这个人应该早死了，总不至于诈尸吧？虽然北牧的巫师和南黎的祭司一样，都挺玄乎的。
萧愈明淡淡开口：“李红缨。”
林骁和晏呵反应过来，倒吸了口气。是啊，后都海算什么，当年萧从可是切切实实在后都海面前把战线推出天靖，两千骑兵伏击后都海一万八兵力，至今还津津乐道。即使后面没有萨勒杀自己大将的蠢事，他们也能获胜，可惜北牧蛮子一直不肯承认。
而李红缨，才是真正能威胁到萧从的人。
那个西朔的大将，那个天浑河畔杀了张宴海的女子。
“李红缨也死了吧？”林骁出口有些小心，他突然有些怀疑起了西朔是不是有什么妖术。
“李红缨确实死了。”萧从点头。
“将军？你确定她的心跳停了？”林骁还是问。
实在不能不谨慎，当年西朔和北牧合谋的计划，就是李红缨出的。她不仅说服北牧，还派人翻越了契危雪山。要知道，西朔从前不和北牧互通，就是因为巨大的契危雪山阻隔了两国。她不知想了什么方法，让人翻过了没人涉足的雪山，直达北牧，要趁牧靖交战，吞并北牧。她一早就做了两个打算，灭不了天靖，就吞了北牧，横竖不亏。
说她是天靖的心腹大患，一点都不为过。
萧从忍不住要翻白眼，“我亲自动的手，不觉得她能复活……我想的是另一个人。当年李红缨死，西朔老将姜待却逃出了包围圈。”
“而姜待能从重重围困中逃出去，是因为一个西朔小兵。”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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