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自始至终背对着他,青缦色的东靖士子袍倜傥风卓,腰间坠了作镂雕的偏青玉,淡淡的白并不显冷,整个人都像拢在雾里,又轻又远。但他身姿很实,稳如山松,文质彬彬的士子袍在他身上却能显出健劲来。背在身后的手有些依稀可见的茧,尤其虎口,一看就不是坐在家中的读书人,应该常年练武才是。
这或许就是之前卡其勒先攻却输了的原因。
卡其勒见他一直仰头,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但只静静看着阔天中的大雾,什么也不做。
萧从已经带着东靖的军队到了草原,东靖是贪婪的狼,许多年前没有吃到的肉,今天就势必要下咽,而牧多部被人赶着往嘴里凑。
势单力孤,饿狼垂涎,卡其勒心生焦急,这种要紧时刻,先生不急不躁是否因为死的不是他,他是东靖人他根本不在乎?
他怀疑地看面前的人,嘴上却不敢冒犯:“塔胡部不幸罹难,一个草原上好好生活许多年的种族,自此之后再也不见,牧多部难道也要沦于此种境地?……还请李先生指点。”
“那就写。”李先生开口了,声音像沉在江海的回音,厚重又空旷。
卡其勒听那沉稳的声音便是一喜,眼中怀疑瞬间撤销,“那该给勒胡儿去信吗?他们现在都在北图河,离得近,支援也快,我有个姑姑就在勒胡儿,勒胡儿王还为了姑姑背叛了达牧先的禁令,在东靖军面前应该会对牧多施以援手吧?”
虽然他对包括勒胡儿在内的驻守北图河的部落有些担心,毕竟就是他们把牧多部赶到缇狐草原南边。
“不该。”
李先生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先生也是觉得自驱赶那刻起,勒胡儿就已招展无情了吗?可如果不能给勒胡儿去信,那还能找谁?”卡其勒为难起来,“牧多已经没有能够亲近的部落。”
李先生转头看了一眼,卡其勒只觉背脊生冷。
“萨勒。”
“萨勒?”卡其勒一惊,“天牧皇帝萨勒?……我们要找天牧皇帝?”
李先生没有否定。
“可,萨勒怎么会帮我们?我们……”卡其勒想到牧多部背叛乌萨萨克家的事,达牧先没有杀掉他们已经算好,这些年他们可一直避着乌萨萨克家。
“东靖人已经进犯到天牧的草原上,而天牧的君主若坐以待毙,不是放任自己的同胞被异族杀死吗?”李先生好不容易多说一点,“你现在要依靠萨勒,也只能依靠萨勒。”
卡其勒闻言恍然大悟,“那我现在该去写信?”
李先生没有再作答,大约是觉得卡其勒的问得过于愚蠢。
卡其勒一拍额头,“我明白了李先生,我现在就去写信,派人……不,我亲自去!”
“真有意思,他们北牧人真是奇怪。”卡其勒刚消失在浓厚的雾里,侍从就开始吐槽,“明明是他们自己把别人吃了,擦擦嘴,又拿起塔胡说话,明明就是他们借塔胡吸引东靖的注意力,自己金蝉脱壳。”
李先生既没赞同也没否认,说:“人在哪?”
没头没尾,但侍从瞬间明白,脸色紧起来:“回公子,还……没有找到,那人好像不在草原南部。”
他们追着那人一路跑到东靖京城,再到北牧,如今却连影子都不见了,简直像凭空被太阳晒化了。
“他身体看着孱弱,没想到这么能跑,看来又是骗了我们……公子,接下来该怎么做?”
“离开。”
“离开?”侍从顿了顿,“不等着牧多打东靖脸么?我们现在已经得牧多部信任,不是可以借助牧多——”
“牧多没救了。”公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之下,侍从登时闭紧嘴,只点头应“是”,不敢再问为什么刚才公子还给卡其勒出建议,现在就料定牧多没救。毕竟公子这么说,那必然是有道理的。
四处是茫茫无边的白色,层层的地上云海裹挟逼仄着两个人,湿重的寒气穿行在草原上,染深了衣裳,但公子还是站在原地,说完话也没有依言离开,而是继续仰望穿不透的大雾。
就在这时,天上传来一声刺天的鸣声,一圈圈在上空回荡。
侍从四看除了白色的雾,什么也没看到,不自觉害怕后退。
隐隐雾气中,一个硕大的黑影出现,它展翅浮在雾中,像窥探的鬼魅,让人心悸。然而随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黑翳裹成一团黑雾团,骤然破开雾气。紧接着,一阵湿冷的旋风扑在脸侧,一只带着绒羽的翅膀从脸侧划过,清冷中又带着点温热。
侍从从温热中回神,就见一只大鹰扑棱翅膀落在了地上。
真吓人呢。侍从心想。
眼前的鸟外表着实够骇人,这明显是一只金雕,它褐红的眼睛锐利,尖嘴下勾着宛如钩子,锋利的爪子扎到湿软的土里,行动间劲捷有力,从天空中俯冲下来的时候,能够轻易穿透猎物的头骨。它的翅膀现在拢着,打开的时候能到成人的臂展,硕大的身躯威壮,可看它背腹的黑褐与飞羽下的白色交杂,分明显示它还没有成熟。
侍从虽惧他外表,却不担心它会伤自己,确认是它后还往前走了两步。
吓人的大鹰睁着个亮澄澄的黑眼珠子转来转去,拿爪子在地上扒了扒泥,往前跳了几下,终于意识到人在它后面,又蹦跳着往这边走来。
这时已全然看不到鹰的飒爽了,俨然一只走地鸡。
公子冷着脸,比眼前的动物还要像鹰,骂道:“没用的东西。”
侍从:“……”
侍从心里感叹道,小白真是日常挨骂。
“走了。”公子转身就走。
原来是一直等着小白回来啊。侍从又感叹了一句。
卡其勒写完信去送信的时候,还不知道李先生已经悄然离开,更不知道在他走后,一个戴着傩面的红衣将军骑着马,从天际线的另一端奔袭过来。他骑在黑色甲卫军前面,无边无际的黑甲卫像是一片暗涌着的黑海。
卡其勒不久后就会知道,他们掀翻整个牧多部,就像风暴天摧毁一叶小舟,轻而易举。
……
“将军?”马一凡问。
那信纸一页页多得让人意外,每页满了黑色的墨迹,看得人发晕。刚才萧从直接翻到后面,扫了末尾,忽又“啪”地合上信。
“将军怎么了?”
萧从站了起来,“没什么,我去看看流光。”
说完拢好信纸,转身要走,走没几步又站住。拿着信原地站了会儿,还是坚定地走了,只不过脚一拐,往主帐去了。
马一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将军行动奇奇怪怪。
当然也不止他奇怪,进了主帐的萧从也正觉得自己奇怪,坐在椅子上,扶着额,反省自己为什么要避着别人。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就是赵相宜吗?有什么可怕的?
是的,这信的落款居然是那个跟自己常作对的御史大人。
他看见落款便下意识地在人面前合上,完全没过脑子,只一瞬间的反应。
信封和信纸摊在一侧,最后一页的落款大喇喇摆在眼前,确实是赵相宜没错。可,赵相宜怎么会给自己写信?
他们从未通信,也不是朋友可以写信慰问的关系。萧从回忆了下之前的事,不想不知道,一想便觉得似乎每一件事都有可能招小白脸骂他。运河之事,他们势同水火;宫门外谩骂之事,自己也确实理亏;举荐沈重峦,他是赵相宜对手……
啧。
算了,不重要。
揉了揉太阳穴,萧从起身离开椅子,目不斜视,把信抛下,迈步离开。刚走几步,终是退了回来。
信的分量着实不少,堆在一起竟有十来页,还全写满了的,果然是赵相宜,这啰嗦一模一样。
看到开头,就已十分不寻常,“随安将军台鉴……”
萧从一愣。
不是因为赵相宜写错了名字,恰恰是有这个字而很少人知道才对。
萧从,字随安。很少有人知道萧从有字,只因这个字是很早之前张宴海三人随意说的。
有多早?萧从完全听三个老头话的时候。有多随意?萧从回忆那时的场景——
张宴海:“就叫萧从吧。”
林明:“字呢?”
张宴海:“还要字?字随意点吧。”
林明:“萧随意?”
张宴海:“你这也太随意了!……安吧,平平安安。”
林明:“萧安?”
杨鸿飞:“不是吧,听说名和字也要有联系,”
张宴海:“也不是都有……那就萧随安。”
林明:“你这联系也太牵强了。”
杨鸿飞:“喂喂,不是,我们好像忽视了最大的问题,字要二十岁。”
张宴海:“啊?这么麻烦。”
林明:“不取了不取了,就叫名就挺好,有个名字就不错了,有好多人连名字都没有嘞。”
张宴海:“不是吧,我想了这么久。”
林明:“多久?你花了十二个时辰?明明就是刚才随便取的,你花了有一刻钟的时间吗?”
张宴海:“好吧好吧我以后都不取了,以后别想轻易找我取名,谁当上将军才有资格让我给他取字。”
取名连字之草率,令人叹而观止。萧从连话都插不上,数次伸手,又悻悻收回。
萧从现下倒是好奇赵相宜从何得知,毕竟这个字,他只在二十岁用过一段时间,后来嫌麻烦改回来了,身边也就萧愈明他们几个知道。他二十岁的时候,赵相宜在哪还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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