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在哪?”萨勒跑来跑去,却没在树上找到那两只鸟。
“鸟已经飞走了,但陛下可以吩咐下去,着宫中人抓鸟,宫中有三百余人,想必不日就可以找到。”
萨勒挥挥手拒绝了勒合戈的建议,“算了,不见了就不见了吧,不过两只鸟。”
他慢下步来,看花园风景,忽然问:“塔胡、牧多消亡,你说朕该高兴还是难过?”
勒合戈轻声细语地说:“陛下是草原上的鹰,是天降之子,高兴抑或难过都是应该的,无人可以指摘。塔胡和牧多是同胞,难过是理所当然;而二者都曾是叛徒,陛下开心也是应该 ,他们苟活多年,应该感念君恩才是。”
“那朕就难过吧。”他说,“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伊朝时用的成语,朕还记得一些,北牧寒凉的冬天也快来了。”
勒合戈的脸上显出害怕和惊吓。
萨勒很欣慰,还有人明白他。不过后半句大胆的话,不是他说的。他往前一抬头,脚步停住。
勒合戈顺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到了神台。
神台是祭祀通神之地,历代帝王到此都需谨言慎行。在这个地方,可以说巫师的权利要比帝王大的多。
这方神台是达牧先特意辟出,兑现诺言为少巫师建的。在神都划出一块极大的平地,中央是从外地运来的黑色巨石,耗费三百个手艺精绝的工匠,雕刻奇妙的符文,垒成一个极大的圆台。
圆台外侧的八个方向,各摆了活灵活现的各色异兽。地面一圈一圈圆环纹、旋蚪纹、圆点纹和符号文字依次递进,中间一个大的圆圈倒是什么也没有,但平地架起个小亭。
这种亭子是不符合规制的,甚至是触犯众怒的设置。它是东靖的样式,工匠们学的榫卯结构,易建易挪易拆,平日里可以放着给在神台上冥思的巫师遮雨挡阳,一到祭祀的日子就可以移走。但各部仍然不满,尊崇的神台上怎么能有这种杂物?
可达牧先亲自下令,一定要建,各部只能听从。
而现在,庞大的石制圆台上,中央的小亭子屹立着,里面盘腿坐着个人。
“是少巫师。”勒合戈说。
萨勒盯着那个月白色的背影,皱眉,还是走了过去。
少巫师不是年轻的巫师,他的头发已然全白,白发细腻而柔软,长长地铺在地面上,告知来人他与达牧先曾经并肩作战的岁月。然而他的脸格外奇怪,有人说少巫师是千百年来唯一真的学会神术、能够通灵的巫师,此话实在不假。萨勒没见过他辅助祖父,为乌萨萨克赢得胜利的时刻,却能见到那张眉目清秀的脸。
这么多年了,时间没在他脸上抢走任何东西。
这样的妖怪却不是大巫师,如今的大巫师却是他的弟子,真是有些滑稽。达牧先自己亲封的大巫师,又在临死时留遗言改口夺回封赏,降回少巫。
真不知道他们发生了怎样的矛盾。
那人似乎意识到了有人来,和缓闭着的双眼睁开,露出透着清冽光的黑眸。
“陛下又忘了礼仪了吗?”他的声音严厉,带着疏远的寒气。
萨勒赶紧坐下。这个下意识的行为,让他反应过来后觉得好笑,自己已经被当狗一般驯成了下意识的反应。他现在是堂堂帝王,为什么要受一个小小的巫师要挟?帝王,就是什么都可以,没人能说不行,连朝上的那群大小混账都可以不理睬,更何况一个无权的巫师。
他摊松身子,企图用这小小的还击以示反抗,但少巫师见他坐下后,已经继续闭上眼,重新陷入自己的冥思世界。
拳头砸在棉花上,萨勒恼怒起来,想让勒合戈出主意教训他,转头记起勒合戈没有资格踏在神台上,正远远地看着他们。
“什么事?”疏寒的声音再度响起。
萨勒讶异地看他。
“无事不登三宝殿。”少巫师眼睛闭着却能知道萨勒的表情。
“东靖人来了草原,不是张宴海,他已经死了,来的是他的徒弟,一个几年前就跟天牧对上的家伙,叫萧从。”他不自觉吐露,“塔胡和牧多都被萧从弄死了,牧多——牧多就是那个背叛祖父的母族,我记得当年是你动手杀的牧多部的首领。豹戈、达善、勒胡儿都去了北图河,很快就会和萧从对上,我觉得没有胜算。”
他继续说:“伯父们和哥哥们都各有各的心思,萨西那小子一看就知道,想趁机拿到兵权,给他亲哥哥萨节篡夺帝位。真是个蠢小子,也不想想能不能争得过那群老怪物,老怪物就算支持他,也不过想拿他当傀儡。今天上朝,一个一个想着从我这拿到兵权,明明私下的势力都不小——萨节我记得他舅舅可是想把底下的白虎卫都交给他,之前我把两个人都叫来,当着众大臣的面问他要不要,我至今还记得他扭曲的脸,冷着声说不用,哈哈……还有九伯父,真是谁也装不过他,那样子简直要给塔胡哭坟,结果坟还哭错了,他把柯牧多认成柯其那。”
他说得越来越多,像控不住地倒豆子一样,话往外蹦,好像在这里他就算脱光衣服裸奔都没事。
这期间少巫师一直静默等他说完。
他终于把胸里的闷气全吐了出来,然后意识到无话可说了,于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少巫师向来看不惯他们,对每个王公贵族都冷漠视之,二舅舅想从他这里求支神水,被他关在门外。这事自达牧先死后开始,不知是记恨祖父出尔反尔夺了他大巫师之位,还是记恨父亲……杀了祖父。
“我想来听听祖父的故事,或许可以寻到点血脉里的勇气。”他最后说。
少巫师睁眼看他。
他说:“我有点害怕天牧的冬天。”
“那要从我的师父讲起。”
萨勒诧异地抬头,看向坦然说话的少巫师。
北陆的信仰不可灭绝,这是一个靠着信仰在草原上活下去并强盛的民族。
他们会依仗每一届大巫师的推卜,看天命的草原之主是谁。正统天命之子,向来不可违逆。
那年向东靖投降的背叛者占领神都,将大巫师的家人绑到面前,高高举起的刀反射冷锋,刀下的头颅仍然直立不屈。
背叛者决心和大巫师“商量”,重新卜出天命之子。
一颗颗血腥头颅逐一落下,最后一个小女儿的头掉在地上,大巫师的眼睛竟只有怒火冲天,嘴上依然说:“天命之子乃是乌萨萨克家的最强的儿子,有朝一日会砍下叛逆者的头颅,祭奠这些死去的亡者!”
他呲目欲裂,厉声高喊着,血液从他嘴里流下,滴在地上,仿佛预兆血腥的故事。背叛者们看着老者迸发出狂躁的生命力,纷纷震愣当场。
不过只是一时,很快背叛者们便嘲弄起来,他们不会被一个老头给吓住。要知道,事实上乌萨萨克家刚被屠戮殆尽。背叛者让人收起刀,将老者带下去,这自然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而是他们要让这大巫师看看他们是如何征服整个陆地,让他亲眼看看自己的预言是如何失败,他将见证他们从北方一直将战火烧到南黎海岸线!
许多年后,从东陆回来,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一切的伟大君主坐在大帐内,好奇有趣又怀疑地质问一位行将朽木的老人:“守着迂腐的信仰,让自己家人牺牲,真的值得吗?”
那时的大巫师看着这位乌萨萨克家最后一位遗孤,这位从小流离失所受南边教育的年轻君主,这位明显已不再信仰草原难觅踪迹神的年轻人,说:“我并非守着迂腐的信仰,而是守着草原的正统。”
只有让人明白正统的不可撼动,背叛者才会忌惮,后人才不敢复刻惨案。
年轻君主愣住。
“而且?”
“什么?”君主好奇地问。
大巫师留下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天神没有说谎。”
君主愣愣地看着静静睡去的老人,这个人活得太久,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像个人形,让人疑心他早就该死了,不知道坚持什么。
君主灌下一口酒,笑着摇摇头,推开门帘离去了。
不知道是在无奈到死还守着迂腐的信仰,还是为他的解脱、为他预言成功给出最后的庆贺。
无论如何,只有一声很轻很轻的“老师”消失在风里。
“少巫师与祖父同为上一任大巫师的弟子?”出口萨勒就觉得不对,上一任大巫师应该是少巫师才对。
少巫师没有在意,“你的祖父出生多病,幼时拜过乌尔纳巫师为师。”
“我想知道更多的事,譬如祖父的功绩,或许能找到对付东靖的办法。”
少巫师想了想说:“各国历史都不同程度地削弱了牧都的影响。”
塔胡部落最先倒戈,引着张宴海军直抵缇狐草原腹地,这块天牧人眼中的“天赐之地”终于落在了外族人手上。
紧接着是牧多部,牧多部的首领在天牧倒下前,割下反抗最激烈的勇士的首级,献给东靖的皇帝,以示投诚。
最后是浚狼部助攻杨鸿飞,率先进驻天牧都城,并且割下了先帝的脑袋。至此极强的乌萨萨克家族凋敝,令人唏嘘。
然而,一代代英豪被蛆虫啃食的时候,这些在尸体上嗷嗷欢叫的虫子并没有想到,许多年后,会有一个被漏掉的遗孤,从缇狐草原的另一边回来,那时他带着满腔的愤怒,要整个草原都燃烧起赤色火焰,要向这个世界复仇。
这位从南边回来的皇帝并不相信天牧信仰那一套,以绝对的实力征服天牧。在他势单力薄的时候就敢像箭一样,直入天牧都城。然后以天牧都城为中心,收复周边部落,以铁桶包围的形式,拱卫神都。
后来率千翎军攻下五个主要部落,并屠掉整个浚狼部,有一子遗,则大将以死谢罪。此令一出,各部俱惊。这样的敲打,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而他的雄心绝不仅在天牧,这支利箭其后调转方向,直插东靖心脏。
天元末年,大雪。达牧先先后攻下东靖零州、巫州,以摧枯拉朽之势进军伐南,并喝住蠢蠢欲动的南黎、西朔、西夷。
次年春,北牧从东靖歧州绕过大荒山,驻军西夷,直犯西朔。
虽然因为过于遥远,最后无力控制,再到他的儿子无能,土地急剧回缩,但他对各国的震慑,绝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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