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三年,九月十五日。
银杏叶子飘进宫城里,静静的、茫茫的一片。朱色的宫墙高耸,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澄澈如洗。
梁晓和赵谐一同跨进第二道宫门,紫色和红色官袍走进黄叶里,二人齐拱礼道:“覃老,章太傅。”
覃则检与章少儒比他们领先一步。
“恩师。”赵谐对覃老尚书说。
翊国公覃则检是礼部尚书,主持过赵谐那时的会试,天靖开国后有及第后称呼考官为恩师习惯。
“萧从已经到了。”覃老尚书点了点头,那日萧赵二人的争辩历历在目,他白眉微压,皱了皱眉头,“你与萧从,不至对立。”
覃老尚书是在关照他,萧从毕竟是振武上将。
赵谐点头。昨日宋时回来,说路上遇到意外,但信已送达。赵谐不知萧从会作何感想,只期二人可以缓和。哪怕萧从依旧尖锐,他也只温和以对就好了。
走进政宣大殿,右边萧从、杨鸿飞等武将已等候多时,萧从瞥了眼来人匆匆收回视线,有些奇异的不自在。
左边是杨讷等各部尚书、侍郎,他们有些偷窥着萧从然后离得远远的,看到赵谐他们后,立马化作笑脸,迎上来向覃、章二人作礼。
大公公杨宦也站在其中,他眼睛微眯着,躬着脖子,近四十岁的脸,却十分阴柔,但比杨桓更加和善。他笑着向赵谐等人打招呼。
这时紫色洒金的锦袍从外面走进,丞相已到。
众人纷纷作揖,文臣拱手,武将抱拳,连老尚书、章太傅都抬手为礼。
项俞回礼,然后昂首走到了最前面。
身后的沈荡没进吏部的位置,看到赵谐后,安静地走到他前头,回头拱礼:“相宜兄。”
“沈大人。”赵谐拱手回道。
赵谐年纪比沈荡小,只是天靖以屈已尊人为礼,二十岁为一辈,同辈人以互称“兄”为亲切。
当下大臣已聚齐。
天元帝时四品以上五日一朝,天和帝比较随性,偶尔隔天上朝,不时挑几个顺眼的四品。只有大朝会或祭祀时才有百官同朝的景象。
所以今日朝上大臣,也只有三十余位。
穿着皇袍的天和帝走出来,坐上龙椅后,一声“平身”,示意作揖的众人开始。
“塔胡部落已到零州边境,出手三次劫掠。”萧从率先出声,“萧愈明带军还击,撤了十批村民返回城中。”
“这群北牧蛮夷果是禽兽!”有人真情流露。
天和帝笑了笑也不计较。
“萧将军,那北牧各部如何?”兵部侍郎袁文武问,“塔胡小打小闹罢了,大家更忧心北牧各部。”
萧从闻言看了袁文武一眼。袁文武脖子一收,莫名有些冷。
“牧多部也被驱赶。”萧从说的时候,看向杨鸿飞说,“其他部联合,以当年紧随塔胡部背叛乌萨萨克家为名,要将牧多部也赶到缇狐草原以南。”
在场人面面相觑。
“乌萨萨克,就是那位北牧南帝的姓氏。”杨鸿飞开口,“他的全名是牧都·牧多·乌萨萨克。”
所有人看向杨老将军,他们恍惚记起,许久之前,杨鸿飞才是那个镇守北方的人。他才是最了解北牧的天靖人。
“牧都,是他的名,牧多是他母亲的姓,而乌萨萨克是他父亲的姓。”
伊朝覆灭后,北牧由乌萨萨克家掌控。天元年间,塔胡部背叛北牧,南帝舅家也见势为杨鸿飞引路。可笑的是推平北牧皇都的,不是东靖的铁蹄,而是牧多部的兵马。
十年后,幸存的南帝从南方归来,几年时间踏平了北牧百部。当他来到他的舅舅面前时,他的舅舅已吓得委顿如泥。
杀了这样一个人,是对刀剑的侮辱。他说。
没有人知道他是真如所说的嫌弃,还是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想起了他的母亲。
“最后牧都的舅舅还是被北牧的少巫师斩杀立威,但牧多部只是被逐出了水草肥沃的地方,其他各部不得与之通婚。”杨鸿飞继续解释道:“甚至牧多部,是在南帝死后,才开始遭各部欺压。”
“那他们现在只是报复牧多部?”兵部属六部并无兵权,所以袁文武站在文官列,此时不自觉走出两步,质疑道:“萧将军之前要搬兵大战,如今总有个说头吧?难不成搬大军过去只是为了帮北牧清算曾经的叛徒?”
“北牧多部参与驱赶牧多,五大部落有三大部落在其中,牧多部不敌被逼南撤,双方已到缇狐草原南边边际。”
“什么意思?”户部钱礼也从左列站了出来,“多了一个牧多,萧愈明就解决不了?萧将军是要加兵加粮吗?”
“北牧有五大部落,已经有三个随牧多南下。北牧部落零散,三部一同南下,十分不寻常。”萧从声音有些重,看了眼赵谐道:“战乱之始,离之不远。”
“醉翁之意不在酒。”朝上赵谐忽然接话,只听他解释说:“北牧的意思,怕不在清理门户,而是趁乱南侵。”
众人微惊,赵谐竟认同萧从。还有,若北牧真有野心,那可不是一件小事。
“那将军的意思是?陈兵零州?”袁文武问。
“主动出兵。”萧从又看了一眼赵谐。
战机要紧,只是若北牧其他部却无动静,岂非不义?赵谐微皱眉,听完萧从的话,他已认同出兵,只是到底对无辜百姓有些思虑。
“先办塔胡,再看北牧各部。”萧从微微垂头,他说话向来昂首以对,有不惧泰山崩前之色。
这话说得失了以往的锋利,似乎经过思量,是结合了赵谐意见的结果。绝不擅动,也绝不怕事。
众人没注意处,杨老将军满意点头。
“赵御史之前反对萧将军,如今怎么看?”天和帝忽然开口。
“萧将军,持军有方,相宜认可,只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萧从的缓和让人意外,只要最后一个问题可以解决,那便可开拔。
“只是西朔该当如何?”旁边的杨宦忽然开口,“搬兵北牧,将军可想好如何应对西朔了?”
“是啊!”袁文武恍然想起后,带上不算友善的笑:“北牧之事,未有结果,西朔突袭,你又如何承担?两国夹击之下,天靖如何得存?萧将军,你可许得起天靖将士的命?”
萧从静静地看着袁文武,又看向杨宦。袁文武扭头不敢对视,杨宦还是带着微笑,见将军看去还躬下身子,十分恭顺的样子。
萧从收回视线,自胸前掏出一个布裹,他慢慢展开,里面是黑缨的枪头。
臣子不可携兵刃入宫,但他比较特殊,这件东西也比较特殊。
底下窸窸窣窣起来,大约对他特权有些议论。
“爱卿这是何意?”天和帝说。
“这是林熠将军的枪头。虎将林明的长子,武威上将林熠。”他说:“林家一父二儿一女,全死在了天浑河。”
其实林熠将军常用的是另一个称号,叫“白鹿长枪”。他的武器是一杆白缨的长枪,而白鹿在天靖是奇迹、也是福星。当然,叫“白鹿”更多因为他的长相。萧从想起很多年前那张娃娃脸,你很难想象一张冷冰冰的娃娃脸会是几个人中的大哥。
萧从赶到的时候,那张娃娃脸上已经洒满了狰狞的鲜血,他在尸山上睁开眼睛看他,眼睛闪着清凉又炽热的光,脸上肌肉动了,扯出一个笑。
然后长枪掉落,那杆枪上的黑缨在太阳下黑得发红。
在天浑驻军已是强弩之末的时候,“白鹿”撑到最后一刻等到了援兵。那时曾笑过白鹿的萧从想,原来白鹿真的是奇迹啊。
“天浑河死的不仅是两位虎将,还有林熠、林烁、林黎……还有两万六千兵卒和无数无辜百姓!”萧从抬头,他的脸崩得紧紧的,深邃的眼睛此刻动荡如滔,“臣父母便死于战祸,九岁便跟随军队,战乱之苦,萧从最常经受!”
在场的人一同安静,特别是左边的文臣列。
“萧从并不好战杀伐,自天浑河一战后就一直思虑,思百姓、思天靖、思往后五国战火!而结论,就是如今北牧之祸必须尽早解决。”
赵谐默默对萧从点了头。
至于西朔,他说:“杨老将军当年能镇守北牧,今日也可以镇守西边,抵御西朔。”
“可是杨老将军年已……”袁文武看了看杨宦后,畏瑟地问。
“当日我能千里奔驰,镇压北牧,复胜西朔,”萧从字字铿锵,冷厉道:“那么今日,萧从也能!”
其实忆起当年,他不过才十八岁,一个小小校尉,没人敢信他能赢,可他就是成了战神。
天和帝笑了,满意地看着不屈的振武上将。覃老尚书、章太傅等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杨宦低头,户部的人站了回去,连萧从的死对头赵御史也不发声。袁文武左右看看,埋头不敢再多言。
所有人都看出了,皇帝这是同意了,谁敢再忤逆?
“慎思量。”有人开口。
一直不曾开口的丞相,悠悠地站了出来。
“这——”有人吐了个字,又赶紧吞了回去。
是了,当年天浑河后丞相主和,有了休战之盟。当时萧从虽赢了天浑河一战名声大噪,却根基不稳,朝中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十**岁的将军的意见。
更何况,当时的户部尚书赵秉政还因主战,冒犯丞相,一路贬下去,最后为工部察查泗州水患时,不慎落水而死。
所以,天浑河一战赢了,天靖却没有拿回丢掉的歧州,便仓促定下休战之盟。
“四海好不容易平静,怎么能轻易再起战争?”丞相抚须,静静看着皇帝,“当年臣也曾随张宴海将军去过北牧,北牧人赶羊牧牛,依赖草原,时常为水草而战。牧多、塔胡被驱赶不过常事而已。”
天和帝垂睑沉默。
“倒是搬兵北牧,到时空耗人力物力……”他看向萧从,“萧将军知道寻常人家,一家六口一月需费多少银钱吗?”
萧从张口要说,又被打断,因为丞相根本不需要答案。
“国库充盈,是百姓供给,你今日口一动,十分轻松,却是重压千万人家!”丞相斥道,然后回头,继续说:“北牧若真要战,我天靖自不惧,到时搬兵也不见迟。”
所有人低头不回,只有萧从依旧直视丞相,杨鸿飞暗暗拽了拽他的手臂。
“皇上。”项丞相恭敬地躬身道:“要为天下百姓着想啊。”
明眼人都知丞相要主和,这下恐怕萧从还是杨鸿飞,亦或所有武将站出来都没用了。
覃老尚书、章太傅、曹文芳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已经被萧从说服,但他们这些文臣也没有办法。
毕竟丞相说得是一番很有道理的话。
“哈哈哈,项叔忧心百姓,社稷之福,朕很欣慰。”天和帝突然喊项俞叔叔,他笑得温和。
许多人微微叹气,看来皇帝也无法奈何丞相。也是,毕竟那是与先帝相扶相持的项俞啊。
“但北牧,要即刻解决。”
众人一愣。
“萧从听旨。”
“是!”萧从也怔愣片刻,然后站了出来。
“即刻搬师北牧,不得有误!”天和帝冷冷而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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