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东境已然入了六月夏，终日不乏热风蝉鸣。可北地的盎然暖风才将将卷走了寒意，月柳抽芽，正是宜人节气。皎云山下的集市眼下十分热闹，商户们纷纷如笋叶般萌发生机。
而此时皎云集市的某处茶馆外坐着一对男女，女子一袭空青长裙，男子则是身着白衣且面具半覆。两人静静地看着街市间的人来人往，俱是各有所思。
“如无意外，一旬后的粮米价钱还会再涨半贯左右。元老院此次下手不留余地，最多不出一个月，北境的大部分百姓将难以负担日常的粮食。再逢缺口哄抬，粮价危机已成必然。”
瑜璇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待到那时，我们便可以收网了。”
莫言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不过如此这般行事，百姓们却是要吃些苦头了。”
等待收网的过程，其实也是在放任元老院胡来。
放长线钓大鱼固然痛快，可其中的成本却十分昂贵。然而事与愿违，需要承担这些成本的人往往却并非是那执杆的渔者。风过自有奔腾的浪花拍打彼岸，永远前赴后继。
“除痈疽还得下猛药，此番必须永绝后患。”瑜璇抿了一口茶，神情中透着坚决：“只有这样，才是真正对得住牺牲。”
莫言霄心知此计虽险，却也是眼下最有效的办法，无法只得轻轻叹息：“为计长远，也只好如此了。”
两人望向街边，三两麻衣麻裤的壮年大汉正扛着自家的米袋，在这并不如何炎热的空气中满头大汗地前行着。他们有些黝黑发红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好似对肢体上的辛苦劳累浑然不觉一般。
瑜璇默默侧过身去，将目光挪开。
茶水铺的伙计见此二人先前聊得欢畅，兴致正好，便眼睛一转去后厨取了一只托盘走上前去：“二位客官，这些是小店里面备下的一些茶点。您二位瞧着可要用一些？”
粗木托盘中盛着几碟点心，伙计热情地笑着向两人介绍着：“这是小店特色的藕花糕，莲子茶饼，还有东境风味的桂花糖米酥。”
莫言霄下意识抬眼看向瑜璇，仿佛是在礼节性地等待着她先选。可瑜璇也微微一笑，十分谦让：“公子先选吧。”
莫言霄蹙眉，只淡淡道：“今日是姑娘做东，自是姑娘先请。”
“姑娘您就别客气了。”一旁的小伙计见势凑趣：“都是刚出炉的点心，姑娘尝尝吧。”
瑜璇推脱不过只得无奈敛了敛袖，轻轻托起其中一碟典点心放置在自己桌前：“听闻这北地的莲子茶饼口味清苦，可回味起来却是甘甜无穷，今日正好百闻不如一见。”
“姑娘原来是外地人啊。”店伙计笑道：“这茶饼可是咱们皎云集的招牌，您真是好眼光。”
“倒也不是外地人。”瑜璇神情如常：“不过从前很少出门，这些所谓的招牌自然也就无缘一试了。”
“清苦且又甘甜？”一旁良久无言的莫言霄忽然出声：“鄙人曾游阅四境三荒，却还是第一次见这般奇特的点心。”
“您还别说，这不是今日就见着了吗？”伙计笑着，却颇有些遗憾：“可惜今日这莲子茶饼只这一块了……”
“无妨。”瑜璇轻轻将盛着莲子茶饼的小碟子推至他的身前，淡笑道：“就当我尽地主之谊，公子先请吧。”
“那便多谢姑娘了。”莫言霄微微一揖，并未作推辞之意。
那伙计微微一笑，转而又道：“那这位姑娘可要重挑一份？”
瑜璇略略扫了眼托盘上的点心，几乎是不假思索道：“那就藕花糕吧。”
莲子茶饼口味清苦，又和着茶水的苦涩本不应当是宴饮时的点心。可偏偏在那两股茶香的碰撞之后，独属于莲子瓣的丝缕甘甜便会缓缓渗出，别有一番风味。所谓苦尽甘来，苦后的甘甜往往便分外绵长动人。可此时间的莫言霄只觉味若黄连，只有苦涩，品不出一丝一毫的甜香。
与之相反的是，瑜璇手中的那块藕花糕却是有些甜得发腻。夹心的花糕灌满了果铺蜜浆，反倒失去了原有的特色与风味。她少年时曾吃到过这世间最最可口的糕点，而如此相较下来，只有甜不知甜，苦不识苦。
二人的目光的不约而同的望向那只剩下的点心碟，而在将将交汇的一瞬间，却又纷纷瞥向了别处。
“还剩一块，也替我们包起来吧。”莫言霄良久后才道。伙计应声，取了张油纸将糖米酥包裹了起来，正要交给莫言霄时邻坊间却忽而传出一声巨响，伙计惊得手一抖，那裹着酥糖的油纸包便直直掉落在地，散碎泥间。
伙计见状连忙道：“真是对不住啊客官，我这就去给您再取一块来……”他转身欲走，却听到白衣男子哑声道：“不必了。”
莫言霄言罢，从袖中取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作为茶钱。他轻轻吐息，转而看向身旁的女子。却见女子神情肃穆，眉间紧锁,心中便已是有所猜测但却也不敢全然确定。她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声响传来的方向，那是一处刀铁铺，
方才的声响，细听之下暗含着几声低低的嘶吼。而这声嘶吼却早已铭刻在了二人的记忆中，成为了下意识的默契与答案。
“领主殿下。“莫言霄沉声媛媛问道：”你如今的修为恢复得如何了？”
玄火劫后，凡渡劫者修为必定有伤，无论是谁也不能例外。
瑜璇闻言，抬手用灵力化出一柄青蓝色的折扇，朝沧麟轻轻晃了两下：”试试？”
望见眼前这柄折扇的一瞬间，莫言霄的眸间微微震动，默默攥紧了袖角。他压抑着呼之欲出的冲动与起伏，眼底的哀伤片刻间便也恢复宁静。
”好。”
两人对视一眼，便各自施法疾行而出。
莫言霄稍稍落后瑜璇两三步，注视着她泛散着青色灵力的身影，哑身开口：”殿下既是武承先领主，那为何不用灵剑而使扇法？”
瑜璇微微一怔，随即淡然笑道：”使君不知我幼时体弱，连只山鸡都抓不动，又如何能使剑术呢？”她神情十分自然，仿佛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一样：”自此魔君消亡后，这四境八荒间便少有魔族作乱。既然天下太平，现下我这领主自然便也就无需同先兄那般武艺精绝，只寻常扇法就足够了。”
据瑜璇这些天来打听到的消息，自她以身祭剑剿杀魔君后这十年间，四海之内仅仅闹过三次魔族乱事。第一次传闻是由仙帝瑜晟亲自率部平定，而后两次规模较小，便在很短的时间内被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羽雀圣使一人出手摆平。
”魔君消亡……的确是件大功德。”见她回答得如此滴水不漏，莫言霄也无心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只是他的目光却无法从那柄折扇之上移开。
那夜在逝冰湖畔，他未曾看清她手中的灵武。不过只是远远瞥见的一抹虚影，便能叫他生出希望与期许。而近日种种，加之眼下这般近在咫尺，更是绝不会有错了。
她就是阿璇。
如若自己所猜不错，那也便能解释她为何要谎称不会剑术——同为仙宫亲传，瑜家兄妹的剑法走势因同源同根而极似。想必她是害怕被旁人看出破绽，以是才装作于剑道一窍不通。而寻常扇法灵活贯通几乎无规则套路可寻，自然也就更适合隐藏功法。
如此思虑周全，可惜瞒得了瑜晟却瞒不过他。
朝暮所盼的人如今就出现在身边，莫言霄十分肯定这不是一场幻梦。明明触手可及，可此刻间喜悦褪去后他却感到莫名的慌乱与悲怮。
眼下将一切点破，真的是阿璇所希望的吗？
为了那些早已成为过往云烟的纷乱，就去打扰她如今的新生活，打乱他们为匡正北境而精心布置多时的棋网，使得北境百姓多日来的牺牲全部白费。因一己私欲让原本欣欣向荣的一切化为泡影，这种事情他莫言霄做不出来。
可若真的要他放下她独自一人，那更是绝无可能。
或许如这般若即若离的合作，便是眼下他们之间关系的最优解。至少，他还能如从前那般陪在她身边。
至于曾经的那些个糊涂账，便只能待日后再算了。
二人来到方才那声巨响的源处，只见刀铁铺的四周已是一片狼藉，不远处围着一大群行人遥遥地望着。瑜璇站在刀铁铺的门口，上前来回踱步，故意背对着铺门。而莫言霄则站在一旁，死死盯着铺面的方向，指间的灵戒微闪。
刀铁铺周遭弥漫着血腥味，却不见尸首残肢，只有洒落的暗沉红痕。灰蒙蒙的紫色薄烟萦绕在空中若隐若现，朦胧之中渗着层层肃杀。瑜璇无视四周的诡异气息，只是静静等待。
她曾无数次想象再次面对魔族人时的情形，也曾害怕自己会因心中愧疚而踌躇难决，却不想眼下竟是这般如死水似的平静。十年生死遥遥，看来自己的心也早已给出了答案。
见匆匆而来的陌生女子一直背对着铺门不加防备，紫色的烟雾刹那间汇聚化形，变作数只没有面孔的人形妖物，张牙舞爪地向瑜璇的身后袭去。莫言霄见状心中一紧，指间闪烁的灵戒顺耳化为一把长剑，凌空划过一道光刃朝它们直直斩去。而与此同时，瑜璇亦侧身闪过妖物突如其来的冲锋，以扇面聚刃挥向妖物。一青一白两束灵辉如有默契般地同时炸开，数只魔人应声而落，再无声响。
二人下意识地看向彼此，随即各自祭出法阵将余下的魔人禁锢其间。莫言霄手执灵剑，见瑜璇出招利落干脆毫不犹豫时反而有些诧异。瑜璇则是冷眼盯着阵中的魔人，暗下决心后缓缓走上前去。
拂去烟雾，魔族人的长相甚是可怖，而眼下在受阵法禁锢时砥砺挣扎的模样则更加扭曲骇人。围观人群中的许多姑娘们纷纷尖叫着捂住双眼抛开，就连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壮汉们也多有难忍心中惧怕选择别过脸去。而此时的瑜璇却无比从容淡然地站在这群人形怪物的近身处，望向它们的目光中没有分毫的恐惧愤恨，只有若即若离的悲悯。
她蹲下身，默默地注视了这群魔族人良久，才朝他们温然一笑。而后抬手轻轻举起折扇，用最柔和的语气宣判着它们的末路。
”别害怕，很快就可以解脱了。”
扇面落下，随之而来的是禁锢法阵的引爆。面对扑面而来的灼热灵焰，瑜璇却并未选择躲开，只任凭术法余波灼伤自己。她缓缓抬眸，在阵阵哀嚎中见证着一具又一具魔人化作碎片尘埃，在烈焰焚烧之中魂归浩土。
眼前的画面与多年前的记忆交错重合，她沉沉叹息，在法阵烟雾的掩罩下默然献上祈祷。
旧日里无处可依的魂灵，但请安息。
本章音尘君终于确定阿璇身份辣，让我们为他鼓掌庆贺！！！
不出意外应该是本卷的倒数第二章，终于要进回忆线咯嘿嘿嘿。
很显然魔人的身上也有不少的秘密，不过这条线比较长需要随着阿璇的成长故事来慢慢揭晓（希望可以坚持写出来ov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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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旧卷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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