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城。
东望黻陵,许多高门大户便在这一处。
高屋广厦,朱门绣户,门前的铜兽威武,匾额上书遒劲大字“高府”。此处西临御道,是高枢密③高文率的府邸。
仆从齐整,设置俨然。穿过垂花门,穿过游廊,走过一条窄巷,正房东侧厢房是主人老爷的书房。
这厢,里面似乎正有人说话。
“爹,已经整整七日没有雍州的消息了,您怎么就还坐得住呢?让林归棹那个小崽子查出个什么来,圣人将咱们高家抄了家,上下老小都去充军流放,您就满意了?”说话的是一个方脸长相略显粗犷的男子,眉间拧出一道深深的川子,面相上说这样的人性格暴躁。
“高宗继,你闭嘴!”训斥从上首传来,高文率闭着眼睛坐在罗汉床上,身上仍穿着官服,腰间挂着杂花晕锦绶,不像武官更像是一个文臣。
“爹,您让小妹进宫,可圣人也没有准话,现在那个林归棹还不知道在西北搞出什么事,您说圣人是不是还没有打消疑心。光让我闭嘴有什么用,你得让姓林的闭嘴啊。”高宗继吹胡子瞪眼,并不服他老子。
“蠢物,老夫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沉不住气的。圣人是君,君驭群臣,皇帝向来都是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的人斗的。都说咱们如今的天子仁弱,可你当真以为圣人的视听都是被蒙蔽的吗?如今的局面,便是我们的机会,也是林家小子的机会,谁先犯错,谁就可能失去这个机会。我们已经失了先机,还能再将把柄往别人手里送吗?”
“爹,你的意思是我们按兵不动。可是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骑到我们头上?”
“不,不是按兵不动,是要等待时机。只要我们安稳地从雍州全身而退,这一劫就算是过去了。”高文率半阖着眼,似乎精神不济,他哼笑一声:“你可别忘了,雍州城里还有一个翊宁殿下,她与林家可以不是一条心。”
“还有这个,老规矩小心些。做好万全准备,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他伸手拿起桌上一个早已封好的无名信封,交给高宗继,语重心长道:“宗继,为父只有你一个儿子,若是你不堪用,我们高家以后又能指望谁呢?”
高宗继听闻父亲此言,心知这一关并不如父亲口中那般容易。高文率从雍州从军起家,借北狄与大昭的战事起家,至两国议和结何汜之盟卸兵权入中枢为官,经营二十多年才有如今的地位,高家不光关系着他一家之荣辱,还有依附他们的诸多官员,父亲年事已高,他必须能立起来才能不被那些人活撕了。
到这里他深觉自己方才实在行事轻浮,双手接过信,向坐上的老父垂头保证不会再犯。
罗汉床上的老枢密点点头,对他挥手道:“去吧,行踪干净些。”
天色暗下来,高墙侧门忽然打开,从里面闪出一个人来,向周围望了望,确认无人发现后,向东而去。
他没有发现路旁一棵茂盛的古槐上,繁枝掩映着一个影子。
李玄风在树上呆得骨头都酸了,她转着脖子,又扭了扭手腕。高家这些日子倒是规矩,她一连在外面蹲了三天才逮到这么一个行迹鬼祟的。
吩咐人继续盯好高府,她脚底一旋,跟上了那个人。
本来可以用銮仪司的人,但殿下来消息称根本没有收到高家送女儿进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走得便是銮仪司的路子,只有圣人才能截住,圣心难测,现在谁也拿不准他究竟意图何为,她也不敢再用銮仪司的人,只能用自己的心腹。
那人功夫倒好,李玄风从小家学渊源,也算是个中高手了,竟也才是将将没有跟丢。
李玄风跟着他跳上屋檐,尽力稳住身形,又要分心不要露了行藏,心中暗骂高文率老贼定是有见不得人的事。
七拐八拐后终于到了一处宅子门前,那人规律地敲了三长一短,不多时便有人来开了门,没有多说便将他迎了进去。
李玄风抬头观察周围环境,这出地方没有大树,宅子又只是个小院子,若是贸然进去必然容易被发现。
正踌躇间,门口传来响动,李玄风立刻闪身躲开,只见还是那个人,已经径直离开了。
那想必便是来送什么东西的,看他身上轻便,这处又隐蔽,最可能的便是捎了消息。可谁能让高文率这么大费周章地递什么信儿呢?
这个宅子倒是一个不错的方向。
李玄风回到家,正碰下值的兄长,李家兄长没有像父辈从军,而是从文做了文官,如今是京兆少尹。
瞌睡遇上枕头,李玄风眼珠一转,便堆着笑过去问候兄长辛苦了,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的。李少尹熟悉妹妹的秉性,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好了小妹,说吧,又有什么事想找我帮忙?”
“阿兄你真好,你真是天下最好的哥哥。”李玄风张口就来,见哥哥这么上道地顺利答允,转念一想,这事不能明说:“阿兄,我看上了城南一处宅子,想买下来做私宅,可是不知道屋主是谁。阿兄帮我查查?”
李少尹虽然不知道妹妹为什么忽然想买一处不起眼的宅子,但他一向疼爱妹妹,便点头,并保证尽快让他知道屋主。末了,还讯问她的银子够不够,若是不足,便找他补上。
李玄风诓了兄长,哪里还敢要他的钱,心虚地只说够用够用。
——
雍州官驿。
漏夜时分,一场急雨骤停,屋内闷热难耐。徐玉孚还没有入睡,她下榻推开窗,潮湿清凉扑面而来。
她想到白日里在望月楼的所见,当于的房间被刻意保存下来,但却一直没有人居住,房间里的陈设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当于的房间是妓子中唯一一个能看到月神河对岸的。
望月楼的东家是个风雅人,选址很是讲究。月神出,以养雍。雍州城大部分在月神河以南,而望月楼建在北岸,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①,夜晚灯烛晃耀,歌舞足风流。便是在晚上,城中人也能窥得望月楼风月乐事一二。
抬眼望去,远处阁楼飞翼如鸟斯革,如翚斯飞②,灯火通明。在漆黑安静的夜里,更显出喧哗的闹来。
与当于相关的便是吴素。
虽然身为女子,对自诩深情几许的人转头在边关纳了小妾之事有些微词。但不可否认的是,吴素为人算的上是一个清正君子,他没有狎妓之趣,也不近美色。他出身耕读世家,与他琴瑟和鸣多年的吴夫人就是他的先生之女。
这样的人,单纯的美色动摇不了她,他们是用什么手段呢?
翌日,衙门仵作送来的消息似乎有了别的线索。
当于约一年半前有过小产,月份应在五六月左右,所以验尸也能看出来。
按照时间算,那当于就应该是在去年年初有的身子。
去年年初,徐玉孚口中咀嚼着这个时间,那不正是吴素将她赎身的日子吗?
隔着江的房子、当于、流产、赎身、望月楼……
这些日子以来,线头一样乱的线索在她的脑子里不断闪过,好像抓住一个便能找到答案,但扯住一个却好像将事情缠的越来越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徐玉孚抓过放在桌子上的匕首就往外走。
犀照跟在后面问殿下要去哪。
“快备马,去吴素住的地方。”
自景朔二十三年,战端再起,边境紧张,吴素作为监军,平常多在前线的戍堡里,不常住雍州主城中。但主将和都监在城中都有御赐的宅邸。
徐玉孚到时,吴素宅子门紧锁着,大门上的封条完好,应当没有人擅闯过。
她平时在京中办事,向来不守规矩,抬腿便要往里走。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一个皱巴巴的老头,“姑娘,姑娘,不能擅闯。”
身边的犀照闻言,亮出令牌。
老头一看是官府的人,便推开,带着他们从偏门进了宅子。这个老头叫石安,原是这里的老仆,吴素死后这块地方也被人遗忘。
许是很久没有见到与他攀谈的人,石安话很多,带着他们边走边说吴大人是如何如何一个清廉的好官,生活如何简朴,待下如何宽和……
他这话也没有说错,这宅子只维持着原样,吴素没有动一处,没有珍稀花草没有怪石没有布景,仅仅只是一个干净的居处罢了。
“等等,你说吴素在这里最长待的地方便是书房?”徐玉孚听着石安漫无目的的絮絮叨叨,忽然打断他。
“是啊,吴大人是个好官,他忙得都没有太多休息时间,常常就在书房过夜。老朽会给大人准备些宵夜……”
“带我们去。”
吴素的书房布置也很简单,笔墨纸砚妥帖地放在案上,一本《六韬》放在旁边,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徐玉孚的目光移到朝西开的隔扇窗上。
她走过去,伸手推开,吱呀一声,远处的红楼巧合般地被框进视线。
只是白日里只能看到那优美的屋檐,和朱红的窗棂,看不见里面的灯火和美人。
徐玉孚收回视线,她需要证实一个猜测。
——
①取自《东京梦华录》中对北宋汴京城丰乐楼的记录。
②节选《诗经·小雅·斯干》
③文中官制各种杂糅,借用了历史上的名字但和历史上的具体情况无关。以及枢密使是唐末设置,五代发展到宋代确定的,具体各朝很不一样。五代前一般是武官,宋代是文官,一般有参知政事兼任。这里高文率属于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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