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水汽,刮在江烁脸上像小刀子。他站在河埠头,看着渔夫老王的尸体被抬上担架,帆布下面露出只皲裂的脚掌,鞋底沾着的蓝绿色漆点在雪光里泛着妖异的光 —— 和蚕厂那枚铜蝉上的漆点一模一样。担架经过青石板路时,铁架与路面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刺耳,像谁在用钝器敲打棺材板。
“江队,您可算回来了。” 年轻刑警小李递过来的手套还带着体温,掌心印着 “水乡刑侦队” 的烫金字样已经磨得发暗。他的手指在尸体右腹的缝合线上比画着,指腹的老茧蹭过冰凉的皮肤,“您看这线脚,像不像三年前陈露案的手法?每针间隔正好三毫米,倾斜角度三十度,老陈说这得是有二十年经验的外科医生才能做到。”
江烁蹲下身时,膝盖的旧伤隐隐作痛。七年前在蚕厂蒸汽管道蹭破的伤口,每逢阴雨天就会发作,此刻像有条小蛇在骨头缝里钻。帆布被掀开的瞬间,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 老王右腹的伤口边缘,缝着排细密的鱼骨缝线,针脚倾斜的角度、每针间隔的毫米数,都和陈露颈后那道疤痕如出一辙。只是这次的线更粗,浸过桐油的青鱼脊骨在苍白的皮肤上泛着黄,像条肥硕的蜈蚣,正沿着肋骨的弧度缓缓爬行。
“河道罕见未结冰。” 法医老陈的镊子夹起块结冰的河泥,冰碴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映得他花白的眉毛都泛着银,“水温十三度,比往年同期高五度,尸体**程度异常,像是被什么东西泡过。” 他突然压低声音,镊子尖挑起块半透明的组织,“胃内容物里有蚕蛹,是蚕厂蒸煮池特有的那种,已经脱了七次皮 —— 七次,您不觉得蹊跷吗?”
江烁的目光扫过河面。腊月的河水本该结着薄冰,此刻却黑沉沉地泛着油光,像熬了整夜的尸油。远处的芦苇丛被冻成枯黄的剪影,风吹过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他想起七年前那个梅雨季,陈露的尸体躺在蚕茧堆里,颈后的鱼骨缝线还沾着新鲜的血,当时的法医也是老陈,只是那时他还没退休,头发里的黑丝比现在多,拿镊子的手也没这么抖。
刑侦队的档案库在老教堂的钟楼里,木质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积着的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像被惊动的蜂群。江烁扶着满是裂纹的栏杆往上走,掌心触到处凹陷的刻痕 —— 是七年前他情急之下抓出来的,现在还能摸到清晰的指印。翻到 2018 年的卷宗时,指尖沾着的霉斑蹭在封面上,晕开个灰色的印子,像滴落在旧照片上的泪。
卷宗里的陈露尸照已经泛黄,相纸边缘卷曲得像片枯叶。颈后的疤痕特写被放大到占满整页,鱼骨缝线的末端打着个极小的外科结 —— 和老王尸体上的结完全一致,都是外科手术里罕见的 “方结”,需要特殊的打结器才能完成。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线长 17.3cm,取自青鱼第三节脊椎”,字迹清秀,是当年实习法医的记录,后来那实习生据说疯了,总说夜里听见鱼骨头在抽屉里响。
“这线是特制的。” 林晚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杯热茶,水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她的手腕搭在门框上,毛衣袖口滑落,露出块铜钱大小的褐色印记,边缘呈锯齿状,像被烧红的铜钱烙过,结痂的纹路里还嵌着细小的黑渣 —— 是河底淤泥里的铁砂。“是用青鱼的脊骨磨成的,泡过三年桐油才不会腐烂。”
江烁猛地抬头,目光撞进她镜片后的眼睛。那印记的形状他认得,是当年祭品烙印的简化版,只是位置从后颈移到了手腕,像朵被掐断后又重新绽放的花。档案库的暖气片滋滋作响,把她递来的茶盏熏出层白雾,碧螺春茶叶在水里舒展的样子,像极了陈露尸照里散开的头发,根根分明,带着不甘的倔强。
“民俗档案馆的老周说你会来。” 林晚的手指在卷宗堆上轻轻点着,指甲涂着透明的指甲油,在泛黄的纸页上划出淡淡的痕,像春蚕啃食桑叶的印记。“他去年冬天走了,临终前把这些交给我,说你总有一天会回来查清楚。” 她掀开最底层的案卷,露出张手绘的地图,宣纸的边缘已经发脆,三个红色图钉扎在不同的位置,连成条扭曲的鱼形 —— 鱼头在蚕厂,鱼尾抵着西祠窖,鱼腹刚好是老王遇害的河心,鱼眼的位置用朱砂点了个极小的圆点,像滴凝固的血。
江烁的指尖按在鱼腹的位置,那里的墨迹已经发灰,旁边用铅笔写着 “初七,子”。他想起七年前林晚昏迷前塞给他的铜蝉,血浸后显的 “西祠窖” 三个字,此刻突然在脑海里和这张地图重合,像把钥匙插进了锁孔。“这线迹技法,”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喉咙里像卡着蚕厂的棉絮,“除了周家人,还有谁会?”
林晚的茶杯突然晃了下,茶水溅在地图的鱼尾处,晕开个深色的圆点,刚好盖住标注的 “2007” 字样。“还有守河人。”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档案库里的灰尘,那些沉淀了几十年的秘密。“我外公就是守河人,他临终前说过,这种缝线是‘封口’用的,防止死者的魂魄找回来。他的工具箱里,就有磨骨用的细砂纸,上面还沾着蓝绿色的漆末。”
窗外的河水黑得发亮,几只水鸟落在冰碴上,啄食着漂浮的杂物。江烁注意到林晚递茶时,左手小指始终蜷着,指甲缝里嵌着点蓝绿色的粉末 —— 和老王鞋底的漆点同色,在阳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档案库墙上的日历停在 2018 年 6 月 13 日,纸页边缘被虫蛀出的洞眼,像串排列整齐的蝉眼,死死盯着每个闯入者。
夜宿老宅时,江烁躺在祖父的旧床上,床板的缝隙里还能摸到当年藏铜蝉的凹槽,木纹里嵌着的锈迹像干涸的血。阁楼突然传来 “咔哒” 声,像是有人踩在松动的地板上,节奏缓慢而沉重,像老式座钟的摆锤在敲击心脏。他摸出枕头下的警用手电,光束扫过积满灰尘的樟木箱,箱盖虚掩着,露出件褪色的蓝白校服,领口的纽扣已经生锈,却依然牢牢地扣着,像道不肯解开的谜题。
撬开阁楼地板的瞬间,股混合着铁锈和血腥的气味涌出来,呛得他直咳嗽。半枚铜蝉裹在血锈斑斑的校服里,蝉翼的断裂处沾着几根灰白色的纤维,是蚕茧丝经过多年氧化后的样子,脆弱得一碰就碎。江烁用镊子夹起铜蝉时,发现它的腹部刻着个极小的 “七”—— 和当年铁笼栏杆的编号一致,刻痕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粉末,法医初步鉴定是人类的血迹,与陈露的 DNA 部分吻合。
校服的内袋里,有个硬物硌着手指。掏出来看,是枚助听器电池,正极的铜帽上刻着 “2007.06”—— 正是林晚七岁那年,她母亲去世的年份。电池的塑料壳上还粘着根棕色的头发,长度和卷宗里陈露的头发样本完全吻合,发梢带着个微小的卷,像陈露领奖时辫子末端的弧度。
“这不可能。” 江烁的手电光抖得厉害,光束在阁楼的蛛网上晃来晃去,照在电池侧面的编码上,那串数字他记得,是当年从荷塘里捞起的那枚电池同款,末尾的 “73” 被磨得发亮,像是被反复摩挲过。校服的领口处,缝着块小小的姓名牌,“陈露” 两个字已经被血浸透,却依然能辨认出那是用十字绣的针法绣的,每针都带着倾斜的角度,和林晚现在绣书签的针法一模一样,像母女间隐秘的暗号。
凌晨三点,江烁再次来到河边。老王的渔船还泊在原处,乌篷的竹篾上凝着层薄霜,船底的积水里沉着片蓝绿色的漆皮,用镊子夹起来看,断面处的分层和铜蝉上的漆点完全一致 —— 是先涂蓝色底漆,再刷绿色面漆,中间还夹着层极薄的金粉,这种工艺只有蚕厂 1983 年以前生产的木器才会用,当时的厂长正是周显宗的父亲。
他沿着河岸走到蚕厂,铁门的锈漆在雪光里泛着红,像道凝固的血痕。蒸煮池已经被填了大半,但角落里还残留着半池黑泥,用铁锹翻动时,铲出块带着漆点的木板,上面有个模糊的蝉形印记,是当年铜蝉长期放置留下的,边缘的轮廓与江烁口袋里的半枚完美契合。泥里还混着几根细小的骨头,最大的不过拇指长,法医初步鉴定是儿童的指骨,骨头上的划痕与铁笼栏杆的锈迹吻合,像是临死前还在拼命抓挠。
回到民俗档案馆时,林晚正在整理新到的旧物。她的眼镜放在案头,镜片反射着墙上地图的鱼形轮廓,像两条游动的鱼被困在玻璃里。江烁把铜蝉和电池放在她面前,她的手指突然僵住,手腕的烙印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褐色的疤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这是我妈当年给我的…… 她说要是弄丢了,就会变成河神的祭品。”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琴弦被冷风拂过。
档案库的吊扇突然转动起来,卷起的风把陈露的尸照吹得哗哗作响。照片上的鱼骨缝线在气流中仿佛活了过来,像条蜈蚣从纸页里爬出来,钻进江烁的眼底,在视网膜上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记。窗外的河水依旧黑如尸油,水面上漂浮的冰碴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枚铜蝉在振翅,诉说着深埋河底的秘密。
“我外公不是守河人。” 林晚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她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黄铜的锁扣已经生锈,打开时发出 “咔哒” 声,像骨头断裂的脆响。里面是枚完整的铜蝉,蝉腹刻着 “守” 字,翅膀上的纹路与江烁找到的半枚完全吻合。“他是周家的刽子手,专门负责处理那些不合格的祭品。” 铁盒底层压着张字条,是用左手写的:“2007 年 6 月 13 日,处理第七号祭品,女,7 岁,母系基因与陈露一致。”
江烁的后背窜起一股寒意,像被腊月的河水浇透。第七号祭品,正是林晚七岁那年,而 “母系基因与陈露一致” 意味着 —— 林晚和陈露是同母异父的姐妹。他看着林晚手腕的烙印,突然明白那不是祭品的标记,是幸存者的证明 —— 她当年逃出来了,却被植入了错误的记忆,而陈露,很可能就是帮助她逃跑的人,所以才会被灭口。
阁楼的校服里还藏着张折叠的纸条,展开后是用血迹写的:“她在看。”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临死前写的,血渍在纸页上晕开的形状,像只睁着的眼睛。江烁想起昨晚在老宅阁楼听到的异响,难道还有人在暗中观察?他突然注意到林晚整理的旧物里,有个 1983 年的青瓷碗,碗底的鱼纹缺了块,刚好能和当年西祠窖找到的碎片拼合,缺口处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粉末,是陈露的血迹。
腊月的河水依旧没有结冰,像条黑色的带子缠绕着水乡。江烁站在桥上,看着法医船从河心驶过,打捞上来的不仅有更多的骨头,还有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装着七枚铜蝉,编号从一到七,其中第七枚的背面刻着林晚的名字,旁边用极小的字写着 “替补”。每枚铜蝉的腹部都刻着不同的日期,最早的是 1983 年 6 月 13 日,最晚的是 2025 年 6 月 13 日,间隔正好是七年,像个精准的诅咒。
“这是个循环。” 林晚站在他身边,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消散,像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真相。“每七年献祭一个,用鱼骨缝线封口,再用铜蝉标记…… 我妈打破了循环,所以她死了,陈露想继续打破,也死了。” 她的手指抚摸着腕上的烙印,那里的皮肤比周围的烫,“现在轮到我了。”
江烁握紧口袋里的铜蝉,触感冰凉。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老王的死只是开始,那个隐藏在幕后的人,很可能就是当年参与祭祀的守河人后代,在用新的杀戮完成未竟的仪式。档案库墙上的地图,鱼形的三个点之间,还藏着第四个点 —— 蚕厂的位置,刚好是鱼的心脏,那里的蒸煮池底,一定还埋着最后的秘密。
夜再次降临,老宅的阁楼又响起了声响。这次江烁没有上去,只是站在楼下,听着地板被踩出的节奏,像有人在上面走八字步 —— 那是周百川当年在祠堂里常走的路线,每步的距离都是三尺七寸,对应着 “三七二十一” 的祭祀口诀。他摸出那枚 2007 年的电池,在月光下,正极的铜帽闪着光,像只窥视的眼睛,藏在黑暗里,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江南的腊月,河水黑如尸油,载着百年的罪恶缓缓流淌。江烁知道,要找到真相,必须潜入那片未冻的河底,去面对那些被鱼骨缝线封口的秘密,还有那个藏在铜蝉背后,跨越了三代人的诅咒。而林晚手腕上的烙印,或许就是解开这一切的钥匙,只是代价可能是她的生命。
档案库的灯亮到了天明,江烁和林晚对着那张鱼形地图,把七枚铜蝉按编号摆在相应的位置。当最后一枚铜蝉落下时,地图上突然显现出用漆点连成的字:“守河人,葬河心,第七代,终轮回。” 窗外的河水,在晨光里泛起诡异的波纹,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水底苏醒,带着铜蝉的冷光,和鱼骨缝线的寒意,缓缓上浮。河岸边的芦苇丛突然剧烈晃动,惊起无数水鸟,它们盘旋的轨迹,在空中划出个巨大的蝉形,像个无声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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