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入门而去,绕过院中一颗挂满许愿红绸的老槐树,迎面便看见了一个高高的台阶。
台阶之上,堆满了贡品,高似小山的茶酒,热气腾腾的吃食,新鲜饱满的瓜果,以及铺满高台的黄纸。
贡品的后面有一个又大又圆的青铜鼎,其中没有任何动静,鼎的一旁,有无数的木架,上面靠放了上百根,一人抱、一人长的高香。
一口寻常棺材,停放在青铜鼎的后方,仅仅漏出一角原木方头。
寒风吹动,咋咋作响,布满四周的旌幡,叫人一眼看出,这是出丧前,停灵的“灵堂”。
另外,两侧还各有一只火炉,在熊熊燃烧…
来此地的人,会在取完案台上想要的东西时,随手抓上几张黄纸,扔进火炉里。
「吃饱堂」人影重重,那火炉中,火焰便越烧越雄盛。
安在心咽了咽,附和道:“好大的香案,好大的香炉,好大的高香,好大的阵仗!”
几人愣神这一会儿,高台上的东西,已经让后来者,取走了一多半。
他们一边拿东西,还一边抱怨…
“前几日就收到消息,他关了「吃饱堂」在里面捣鼓,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要死了,叫我们来帮他清理地方。”
“太吝啬了,得了那么多钱财,又没家室,没说拿出来,把我们这一坊好好修葺修葺。”
“他那些金子藏哪去了?”
一名妇人,端着满满一碗瓜果往回走,道:“这小崽子叫我们来,还以为知道要死了,知悔改了,居然只叫我们来取点这些东西…真是奸人没好报,以前压榨了我们,现在走了也不给我们留一口好的。”
又一名左右夹抱了两坛美酒的大爷,醉迷道:“忘恩负义的东西,吃坊里的饭长大,也不知道临终前,把家里的东西都散出来…老子才不给你烧香呢,就要叫你走不舒坦。”
“报应!!搞那么大的香,真想升天啊!”
“算了算了,烧两把纸钱吧,也算是相逢一场了,望他来世莫要再作恶了。”
“这果子不错,那酒食虽是定的会仙楼的佳肴,吃不了几顿,多拿点果子走吧,这些可都是稀罕物,市集上千金难购的。”
“错了错了,这酒更值当…”
忽然,一人高喊道:“我看见有一假道士,拿了一口能装人的大锅到此来讨东西,咱们的动作可要快点,当心最后啥都捡不到!!”
无人烧纸,一窝蜂,门外疯狂涌人,门内人慌张,纷纷上前争抢。
“…”
“…”
“…”
怀晓看了看第五茗怀中的尸瓮。
安在心也愣愣地盯了几眼。
第五茗更是垂首而视,这引起骚乱的“大锅”。
半炷文香不到,人潮来去,在老槐树下三人走神的瞬间,他们把此地能看见的好东西,席卷一空。
寒风一卷,高台上的黄纸被吹刮到半空,飞扬至各处,有几张似像看不过这凄惨样一般,自动扑进了火炉中。
“哈哈哈哈,果然是如此,他们啊…连最后一程也不愿送送我。”
青铜鼎后,传来一名男子浑厚的笑声。
安在心立即以符纸召出一把扫帚,护在第五茗身前,喝道:“谁?!!!”
那声音疑惑道:“仙者大人,你们来找我,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第五茗仔细分辨道:“你是亡魂?”
这声音的主人热情道:“是啊,我是福贵啊。”
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提醒道:“不是富贵,是福贵哦,你们不要叫错了。”
安在心慌乱四顾,道:“管你是福是贵,方才他们口中,皆说你不是好人,现在又见首不见尾,指不定安了什么坏心思。”
怀晓拉退安在心,道:“没事,他是我们要找的人魂。”
第五茗惊道:“他未受勾魂使者召唤,自己脱离了肉身?是飞升了?还是哪处的仙君?”
怀晓解释道:“他受过一道雷劫,只是自己中途放弃了。”
第五茗目瞪口呆道:“啊?这般厉害?”
怀晓道:“也不是厉害,普通人一个,不过是有些运气加身,得了这样的结局。”
说话间,一颗圆圆润润的脑袋,从青铜鼎一侧的缝隙中漏了出来。
青白的脸色,一看就不是活人,而是一只小鬼。
他五官…长得一般,好在笑容不算瘆人。
安在心第一个看见了他,指了过去,道:“快看,在那里。”
福贵道:“对,我在这里。不对,我应该是在这里才对,我躺在棺材里,又去不了别处。”
安在心顺着福贵脑袋的姿势,垂了一个大角,折了半边身子,质问道:“你这个姿势,是在做什么法事!”
福贵连忙解释道:“不是做法,香炉太大了,我不这样倒趴着,根本看不见你们…”
沉吟片刻,他提议道:“要不你们先上前来再说?”
安在心直起身,迟疑道:“我们要去吗?”
怀晓笑了笑,缓和安在心的紧张,调侃道:“索魂取功德,我们不近身,如何拿到他的东西呢?”
第五茗指了指背后的哭丧棒,又提了提腰间的通印,也笑道:“走吧,他区区一只小鬼,任是秉性再坏,也闹不出多大的事。”
“我们上去看看吧。”
须臾,三人站上了高台,走到了那大鼎香架围困中的小小棺材。
在来的路上,第五茗便把尸瓮放在了香炉旁。
此时,抱臂瞧着棺材里的人,她问道:“你很喜欢大的东西?”
目光游离,她细瞧道:“你瘦瘦小小,块头也不大,为何向我们索要如此大一只尸瓮?”
福贵毫不在意她的点评,挠了挠头道:“不好意思,习惯了。月影坊人多,总是想着东西大一点,多一点,长一点,他们也就够分了。”
指了指前方的那口“大锅”,他略带歉意,道:“一不小心,忘记这是为我自己要的东西了。”
第五茗一震。
他的话,不像是一个“黑心”人能说出口的。
况且,那面容上的一份真诚,是瞧得实实在在,做不出假。
安在心抬起手中的扫帚,震声道:“休要装模作样!你做说这话,做这表情,干什么!!我们不会同情你的!!”
福贵和第五茗皆是一愣。
怀晓已伸手,拉退了安在心,道:“不好意思,她也是习惯了。”
安在心道:“我身为户尉之仙,有点习惯,怎么了!!”
怀晓少见地蹙了蹙眉头,当众让他人噤声。
他食指在嘴前“嘘”了一声,道:“我们来是有正事,这里不是一户府门,你不用太小心谨慎。”
安在心一怔,环顾四周,局促地收起扫帚,喃喃道:“我知道了,我们是来取他功德的。”
福贵回过神,笑了笑,缓和气氛道:“不碍事,小仙君也是负责嘛。”
继而,他认真了几分,道:“你们说的功德,我要如何给你们?”
怀晓递给第五茗一张冥钱黄纸。
第五茗接过,展露在福贵面前,道:“此为契文,拿在手中,心意所至,便能转让你的一世功德。”
福贵惊讶道:“如此简单啊。”
言罢,他就要伸手来拿。
见此情形,第五茗明显被吓了一跳,手拿着冥钱黄纸往后缩了缩。
她踟蹰道:“你可还有未了之事?”
福贵摇了摇头道:“没有。”
第五茗道:“可有做梦?”
福贵道:“做梦?”
第五茗轻咳两声,脚踢裙尾,绽出那朵暗号花,道:“是否有一名青袍之人入梦,告诉你见脚下生花…”
“啊!得亏你提醒,我差点都忘了。”
福贵拍着额头,自责道:“我没有做过梦,但死过一回,还挨了一道雷击,幸好躲过了剩下的雷火。”
怀晓补充道:“是渡劫雷霆。”
福贵赞同道:“对对对,是叫这个名字。”
“没多久,就遇见了这位大人说的青袍之人。”
“那位是一名极好看的仙君,我记得,他说是我的功德引来的那些雷火,是来助我飞升去做上仙…可是,我人都没做够啊,我就问他,有没有办法可以躲过?他说把功德给出去就行了。”
他端起隗晎的姿态,道:“他还提醒我,功德不能乱给,歹心之人拿到,会助长其势,无缘之人得到,会桎梏其运,邪厉就更不用说了,我平日里听说书先生就讲过类似的故事,我知道不可以让不合适的人得到。”
他误会了…
第五茗是想问他,梦中人可告诉他,她可以帮他实现未了心愿,或修正命数。
然而直到最后,福贵都未起疑心,畅然道:“我既然答应了给他,便不会再乱赠他人了,他是多顾虑一场。”
安在心道:“听你所言,你不过是只和隗七见过一面,你怎么就愿意把好东西白给出去了?”
福贵窘然一笑,道:“不好意思,习惯了。”
安在心道:“你就不怕他也是坏人?”
福贵道:“他是坏人吗?”
安在心双手叉腰,震声道:“你现在才来纠结这个问题,会不会太晚了点!!”
福贵道:“是有点哈,但…你们不是还没拿到吗?”
安在心口中一噎。
如此后知后觉,结果居然是向着福贵的。
第五茗叹道:“你心大,气运倒是不错。”
怀晓附和道:“他能引来渡劫雷霆,说明命里有福泽。”
福贵却坚持道:“所以…他是坏人吗?”
安在心气鼓鼓道:“不是,不是!!他要是坏人,你不知道死几百回了!!”
福贵突然笑起来,道:“哦,我也觉得他是好人。”
说完,他朝棺材壁处伸来手,准备拿走冥钱黄纸。
第五茗猛然一顿,没有把东西送上前,眼睁睁看着福贵被拦在一道无形屏障内。
因这一动静,在场之人,纷纷望向了她。
她微蹙眉头,不自然地,挑了方才福贵自诉的话,道:“不急着签,我还有一问。”
“你为什么是死过一回?”
福贵手举累了,撑在棺材上,回忆道:“一年半前,那漂亮仙君说取公德的人,要等一段时间才到京都,让我再好好活一段时间。他在我头上打了一下,我就活过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自然而然,就成了死过一回。”
安在心得意道:“肯定是隗七干的。”
戳了戳第五茗腰间的通印,她嘟囔道:“没有通印神力,小鬼怎么可能回阳。”
不置可否,第五茗继续追问道:“后来呢?你今日为什么会死?”
福贵道:“昨日接到消息,今日得死了。”
面上有一丝庆幸,他得意道:“这事说来也凑巧,我像是知道这两日便要到时间了一样,早早在这里给自己布置了一番。”
安在心口吃道:“就…就这样?”
第五茗舒了一口气,却是眉头蹙得更深,低语似自骂,道:“胡闹。”
怀晓不知其间过程,此刻听闻,也是大为震惊。
他却是有更在意的事要完成,为隗晎辩解道:“他多活了一载多的岁月,足以料理自己的身后事,也不算死得草率。”
第五茗瞪了他一眼,道:“怀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是说他死的事吗?隗七为取他人功德,随意定人生死,不是在胡闹吗!你一贯公正,居然也帮着他。”
撤走手中的冥钱黄纸,她气愤道:“他的功德,我不要,白送的果然没什么好东西,你最好通知隗七,把篡改他阳寿的事情,处理干净。”
这时,福贵插话道:“你们要不先别争,再听我多说几句?”
三人默不作语,亦没有离开的举动。
福贵松了一口气,指了指自己,道:“他说,我本是被误伤昏厥,结果因那一身功德,引来雷霆,魂体意外脱离了肉身,即便是以后到日子了,也可靠消耗这些功德,活在人世间。”
怀晓像记起什么事来,以符纸召出一本名册,翻开内页,呈于第五茗面前,道:“半月前,福贵阳寿已尽,只不过因其未出过京都皇城,渡劫雷就寻不到他,是以才用活人身待到了现在。”
安在心挤上前,细细查看,道:“还真是,他早该死了。”
福贵补充道:“我也活够了。”
借口荡然无存,第五茗怒容,只得慢慢消了下去,她方才长叹出口的那团气,又憋回了口中。
怀晓趁机道:“茗道长,把契文给他吧。”
安在心扶起第五茗胳膊,道:“他不想做仙,我们想要功德,两全其美。”
心间有一丝不坦然…
第五茗说不出,道不明。
自踏上这高台,她一直在期待着福贵能向前两人一样,央求她为他解困解惑,以至于,在他说起与隗晎之间的事时,她都在拼命找其间的不妥之处。
但直到这一刻,福贵依旧是如他们刚上台时一样,诚心诚意。
他不是坏人…
她却也要白拿他的东西。
握住冥钱黄纸的那只手,在安在心的推动下,越过棺材壁,由福贵接住,心意即达,右下角签署出名字。
此番太过轻松,她一边收起冥钱黄纸,一边问道:“为什么要白给我这么多东西?别人问你要,你就要直接给吗?我们来时,在下方听他们提起你,那些人口口俱道你的不好,难道你就不曾想过洗清身后名?”
福贵摇了摇头,道:“不用,我习惯了。”
第五茗无奈道:“好吧。”
不好意思地,她弱弱地补了句“谢谢”。
转身,她去取那口大大的尸瓮。
大?
这会儿再看,她忽然觉得,却是有点选小了。
端起尸瓮的手一顿,擦着尸瓮的外壁撑在了地上…软软一层,是未烧尽的黄纸。
她眼眸一闪,放开尸瓮,站起身,对福贵道:“我给你烧点钱吧…”
咻——!
怀晓蓦地欺身上前,给她肩侧贴了张隐身符。
反观他,不知何时,已在臂膀上贴了一张隐身符,安在心亦是。
第五茗愣神道:“怎么了?”
怀晓道:“有人来了。”
一名老乞丐躬身行来,途中,他不停弯腰拾起飞舞满院的黄纸。
抱了一怀,好一阵,他送到了火炉里。
直到院中的拾尽,他开始搂起高台上的黄纸去烧。
第五茗三人早退到了棺材旁。
见状,安在心禁不住好奇道:“福贵,你认识他?”
福谷面容感动,道:“城中乞讨的人基本都在月影坊转悠,我也不知道见没见过他。”
怀晓道:“即是没有印象,那便是不熟稔。”
第五茗望着高台下忙碌的人,抽空睨了眼那口尸瓮,道:“有人来送行,我们就再等等吧。”
那老乞丐清扫最后一堆黄纸,忍不住留下了一小叠,慢慢地,他跺脚打起节奏,一张一张往火里送着。
每送上一张,他口中就喃喃唱出一句,乞讨时的小调:
“二十八年前,得小儿于寒雪中,皇恩同至,月影坊虽穷,也算挨过来了。”
“二十七年前,小儿夜里哇哇哭,左邻右舍,苦不堪言,起夜叫骂,江洋大盗被擒了。”
…
“十二年前,白米供应不足,行商小儿,买尽皇城,价格飞涨,仍有米流于月影坊。”
…
“九年前,有大虎横行,官要民给,小儿一力顶上,大虎亡,帝王恩。”
…
不多不少,那叠黄纸,正好有二十八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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