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茗生出一丝疑惑，问道：“福贵多少岁了？”
怀晓道：“二十八有余。”
同时，福贵因心头发闷，也回答了她的问题，道：“我今年二十八…”
第五茗道：“他口中的小儿是你？”
福贵道：“应该是我…那些，都是人人喊打的事，今日从他口中听来，竟然有点不一样。”
须臾，老乞丐长叹一声，唱出最后一语，道：“今年冬，小儿亡，人人骂，无人送，金元黄纸焚不尽，案台供品没踪影，未燃高香敬神明，好好一好人，何以再行福运佑此地。”
福贵道：“好人？他是在称赞我？”
老乞丐一步一步向高台上走来，看了眼那空荡荡的香炉，转而颤颤巍巍抱起旁边的一根高香，拿到火炉处点燃。
插香之际，他一边俯身敬畏，一边道：“小儿，你是好人。”
“可怜世人有眼无珠，只看自己想看的，只信自己看见的，只顾自己所得到的，你每一次行善，都弄巧成拙，落在他人眼中，成了为自己获取暴利的手段。”
似替福贵不平，他高喊道：“可怜啊…你这暴发富，做得冤啊。”
福贵脸颊上，莫名的有一丝冰冰凉凉。
他拿手擦了擦，低头失神道：“水。”
安在心瘪嘴道：“傻瓜，那是泪。”
福贵疑惑道：“鬼也能哭？”
安在心一愣。
第五茗道：“鬼得心，会哭。”
那厢，老乞丐插好香，望着袅袅升起的云烟，欣慰道：“我得了你的好，却是来慢了一步，这些话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见，好在还能送你最后一程，一路好走啊。”
福贵习惯了旁人冷眼相待，习惯了做什么都是错，习惯了付出，习惯了忘记不好的事，习惯了太多习惯…
第一次有人为他这样做，他眼泪止不住，横流满面，抽抽涕涕道：“呜呜呜呜…好不习惯啊，不管是不是鬼，我一个大男人，还是一只鬼，呜呜呜呜…我怎么会哭，呜呜呜呜…”
老乞丐一直未停歇，点完一根香，便去抱下一根，可这举动，却在随着香的数目越来越少，他脸上的情绪也在慢慢淡去，甚至漏出了些许嫌弃的神色。
第五茗眨了眨眼，目光跟随老乞丐移动…
蓦地，她不顾老乞丐还在为福贵烧香送行，端起那口尸瓮，对福贵道：“我们得走了。”
安在心道：“不是说等这人把香点完吗？”
第五茗瞪了她一眼，道：“今日还有一人魂要索，不能耽搁太久了。”
安在心道：“没事没事，我留在这里等等，茗道长和怀晓你们先走。”
第五茗催促道：“我是鬼差，听我的。”
安在心脚下生根，道：“这画面太感人了，茗道长，我们就再等等吧。”
第五茗叹了一声，命令道：“怀晓，带她离开，门外汇合。”
怀晓眉头一蹙，道：“是。”
安在心挣扎道：“哪有城隍听鬼差的，我就是想多看…”
一阵风动，怀晓早已催动两张瞬息符，带着安在心离开了。
第五茗打开尸瓮盖子，唤道：“福贵，进来吧。”
语毕，棺材中人，应声化作一缕烟，进入了那口大尸瓮中。
她脚下不带停歇，急匆匆，奔向「吃饱堂」大门，就在她端着尸瓮，双脚迈出大门的那一刹那，「吃饱堂」的高台上，上完所有香的老乞丐，竟愣在原地，四顾眺望。
须臾，老乞丐鄙夷道：“说好的吃食呢？真是个黑心人，弄这么大的堂子，什么东西都没有。”
末了，他骂骂咧咧道：“月影坊都是些穷鬼，抢这么快，连渣滓都不留一点…”
待他走出「吃饱堂」，第五茗早已把尸瓮交给了安在心，让她带回城隍庙。
而替换来接替安在心的净枕，听见这老乞丐的骂言，淡淡道：“真臭。”
怀晓道：“好话都说完了，这会儿，你也只能听点不好听的。”
第五茗掂了掂手中盒子样的尸瓮，道：“走吧，天色不早了，去下一个地方。”
一入冬，天就黑的早。
本来从「吃饱堂」出来，还能看见半轮余日，可穿过几条街，到了星明坊的一间小庙观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几盏油灯照亮，略显寒酸。
庙观太小，里面人也不多，各自亦不搭言搭语。
他们对于第五名的等人的到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面上不是尽显疲色，便是步伐急急，略有行人之意。
第五茗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道：“这谁的庙？”
怀晓摇摇头，道：“此地，没有供奉仙君。”
第五茗疑惑，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难怪，闻不见一点香火味。”
怀晓道：“这里算是庙，也不算是庙，多是收容一些无地可住，或赶路借住的修士。”
第五茗道：“原来也是一间慈善堂。”
怀晓道：“差不多吧，唯一不同，便是这里只接纳修士。”
这时，净枕侧身向怀晓一挤，躲过一名刚如厕完的修士，道：“真脏。”
闻言，第五茗望了眼早已走远的修士，窘然道：“如厕嘛，难免污秽了点。”
净枕“哼”了一声，并不是很认可她为那人找的解释。
见状，怀晓主动与净枕换了一个位置，让他走二人中间，道：“这里住的都是苦修，不是他们不注意，是没有条件。”
半晌，绕过外堂，二人便在守庙人的指引下，到了庙中的一间杂房。
守庙人道：“死的这位是丞贞道长，因近日来庙中的人有些多，我还没来得及送他去义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搓了搓手，他哈了一口气，掰断耳门铁环上的木棍，“吱呀——”声响，轻轻一推，让开身道：“我还有点事，不能陪几位在这里多留，你们离开的时候，帮我把门拉过来，找根枯枝插上就成。”
说完，不等几人回话，他半躬身离开了。
第五茗汗颜道：“他倒是挺放心的。”
净枕伸出两指，弹动门上的铁环，使得木门退尽。
他率先走入，眼神一闪，蹙眉道：“废弃的茅厕，没什么值得偷。”
第五茗：“…”
寒风一卷，空气中有淡淡的异味，叫人分不清究竟是这杂房原本留下来的味道，还是房中半腐化的尸身味道
怀晓入内，瞧见眼前这一幕，道：“看来他的确是有些忙。”
第五茗冰凉的鬼手，伸出大袖，把尸瓮方在了停尸的木板上，感受到了夜里的寒凉，蹙眉道：“至少走了半月有余…”
手往回一收，越过肩头，她站起身，拔出哭丧棒，指向面前的木板中，穿灰布道袍的六旬老人，道：“肉身已死，速速起身。”
“躺这么久，我这把老骨头啊…”
丞贞撑着拦腰，坐了起来，看见屋子里的三人，眼睛一眨一眨，忽地伸手，指着他的那根哭丧棒，仰头道：“真有鬼差啊！”
第五茗收回哭丧棒，颔首道：“嗯，真的有。”
丞贞惊讶道：“鬼差亦是鬼仙，你们是仙！我的天啦，世间真有仙！！”
第五茗：“…”
净枕：“…”
怀晓道：“嗯，世间有仙。”
丞贞好不遮掩，直直打量对面与他无差的三人，道：“好神奇，居然真的有神仙。”
净枕道：“大惊小怪。”
想起之前在万善庄潘戎智都没有这般惊奇，被盯着有一丝发毛，第五茗嘻嘻笑道：“成仙也没什么的，没什么的…”
丞贞激动道：“很厉害啊，你们都不是人。”
第五茗：“…”
净枕：“…”
怀晓：“…”
因他这句分不出是好言还是坏语的话，怔愣了半晌，三人才缓过神。
净枕抱起双臂，道：“恭喜，你也不是人了。”
丞贞一愣，脑袋转了转，方正式看了眼身后的尸身。
第五茗赶紧笑着解释道：“对对对，恭喜恭喜，你现在做鬼了。”
丞贞一边唏嘘，一边抱手歉意道：“失礼了，失礼了。”
怀晓则跟着笑了笑，极为有耐心道：“许多人往往穷极一生，都探不到人世间以外的一点东西，尤其是修行者，越想往这方面追寻，越是不再相信神明之言、鬼怪之论，你会这般惊奇，也不足为怪。”
净枕瞥了一眼，道：“不够坚定，何以飞升。”
丞贞胡子一吹，道：“你…”
第五茗半退一步，悄悄道：“净枕，话过头了。”
净枕瞟了一眼木板中的人，余光扫到不远处的茅坑，不舒服道：“我去门口透透气，完事了叫我。”
第五茗道：“好…好吧。”
怀晓对丞贞解释，道：“地仙位置不多，轮到他修成正果时，这里只余一个厕神位置，净枕每日受污秽和恶语萦绕，他难免性格糟了点，不是有意说这些话。”
第五茗趁机道：“丞贞道长，你勿要进心。”
丞贞胡子吹落，漏出他弯弯的嘴角。
在第五茗和怀晓的愣神中，他笑道：“不介意不介意，他话没说错，修行至四十余岁，我发现前半辈子不过是没苦找苦吃，且当时心中早不信有神，便自己放弃。”
“他没说错…他比我通透。”
突然，他话题一转，好奇道：“原来你们不全是鬼差啊？真了不起。”
怀晓抱手道：“我乃京都皇城城隍怀晓。”
指了指门口，他继续道：“方才出去的，是此地的厕神小仙。”
第五茗抱手道：“只有我是鬼差。”
丞贞抬起手，转了一圈，落在第五名的方向，片刻，指头又移向了第五茗的脚面，道：“脚下生花者，能解我愿，可你是鬼差…我记得没错的话，向来祈愿不是只有神明可解吗？”
他看向怀晓，似要找一位仙职更大的问清楚。
怀晓从袖中掏出一份冥钱黄纸，双手恭敬的递给了第五茗。
在丞贞的注视下，第五茗极其自然地接了过来。
二人的举动，又超出了丞贞的认知范围，他惊道：“城隍听命于鬼差？”
顿了顿，他回忆道：“刚才也是你这名小鬼差，喝止了门外的厕神…如今，仙不如鬼了？”
第五茗赧然道：“非也，有些不太能解释清楚的关系在其中，不过有一点，丞贞道长的心中遗愿，我是能为你解的。”
丞贞道：“好吧，我也知道有些事可知，有些不可知，我也算看透了，你们不能说便不用说了。”
指了指第五茗手中的东西，他道：“怎么做？”
第五茗并没有急着递上契文，而是问道：“你可知，我是要用解愿换你一世功德？”
丞贞道：“我知道。”
与先前嬉嬉闹闹的模样不同，他黯然神伤，收回手捋了捋胡须吗，道：“苦修一辈子，什么也没享受到，一辈子就这么没了，反而受累于这身积攒的功德，坚持不下去，还得继续走着。”
第五茗震惊道：“竟是这样吗？”
怀晓道：“丞贞道长，那你的心愿是？”
丞贞眼睛一亮，抬手比出两指，道：“我有点贪心，有两个。一是想卸下一身的负累，二是想好好享受一番。”
第五茗道：“如此简单？”
丞贞道：“第一件事，梦中人说，脚下生花者一来，我便能实现。”
沉吟片刻，他道：“第二件事，做了鬼，又如何还能享受到好日子？哪怕吃一顿好的，喝一壶美酒，睡一张软塌也成啊。”
第五茗揉了揉眉心，道：“丞贞道长可真是修行到了极致，连话本中的鬼故事也不愿信一信了。”
调整好情绪，她道：“你可知冥界有野**？”
丞贞摇了摇头，道：“野**？很耳熟…”
第五茗一手再度扶额，一手递上冥钱黄纸道：“好吧，没关系。你只需知道野**和人世差不多，能满足你心中的第二愿便成。”
丞贞迟迟没接走那张冥钱黄纸，却应道：“好。”
怀晓了然他的心思，道：“今夜不是梦，你即见过仙，也看见了鬼，心中仍是不愿相信，那解愿一事，也成不了。”
丞贞道：“你们不会骗我？”
第五茗指了指他身后的尸身，道：“不会。”
丞贞拿走冥钱黄纸，轻松笑道：“好的，辛苦了。”
契文拿在手中，他心意即达，右下角签署出了“丞贞”二字。
第五茗也不多耽搁，捧起那只尸瓮，打开盖子，道：“多谢道长厚赠，请入内，让我等送你最后一程。”
阴风刮起了一阵腐味，丞贞化作一缕烟，入了第五茗手中的尸瓮里。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第五茗腰间的通印泛出淡淡光辉，保护着她的鬼身。
“咚咚咚…”
这时，杂房的小门从外面被敲响，净枕道：“接尸的，带了送葬六宝，茗道长最好快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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