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踢踏的声音要比阳光更早一些来到科尔登。
马车里乘着的是塞因城里的神父,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
来和镇长商易修建教堂的事宜。
我想,或许科尔登并不需要一间会向教徒收税的教堂。
修建教堂的花销,甚至会平等地向每一个镇民索要,哪怕他不是基督教徒。
但镇长看上去颇为乐意,笑到露出了自己的两颗大金牙,在晨曦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而其他的镇民在旁听完这场没有任何营养成分、结局还不尽人意的交谈后,面色都不大好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在怒视那个神父。
神父却认为那是在欢送他,一边亲吻着脖子上的十字架,一边高声念道:“主会保佑你们。”便悠悠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策马,马车远去,很快就不见踪影,和没来过一样。
一个被统治者规定为“正统”的信仰并不能给科尔登带来什么,甚至可能会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
科尔登现在已经没有基督教徒了。
为什么呢?因为死光了。
现在镇上暂且活着的人大多都是无信仰者,还有一小部分信奉海神波塞冬的渔民和邪教徒。
说白了,这间教堂即使真的建起来了也没有人会去祷告。
徒僧开销罢了。
但镇长会新添一笔收入。
不过其实这一切也轮不到我烦恼,毕竟交钱的又不是我,我年龄还没到。况且,我在镇民眼里只是个久住的“外来者”,镇上的一切自是轮不到我来管。
所以我只是在路边看着,看着镇民们愤怒地反对“修建教堂”一事。
忽然,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转过头来,入目的是那四个暂时和我住在一起的“调查员”。
“是你们啊。”我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找我有什么事吗?”
为首的男人面色异常为难,张了几次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眼珠一转,直接回身将身后的青年拽了出来,推到我面前。
李安峰惊愕地瞪大了眼,完全没有预料到聂文远的动作,挠了挠头,显得万分呆愣。
“呃,阿卡多,我们昨晚的话题好像还没有聊完。”
话题?什么话题?
我尝试回想昨晚发生的事,但什么都想不起来,记忆在李安峰问出第一个问题后就断了片。
好吧,我算是知道我忘记了什么了。
不由叹了口气,只能道:“抱歉,我想不起来了,或许你可以重新复述一下。”
“呃,没…我当时还没来得及问,那…唔…人,就出来了。”李安峰讪笑道:“那我现在可以问吗?”
他那幅犹豫的样子已经足以让我肯定那个顶着“继父”皮囊的东西在我记忆的空白时间段里做出了些非常规行为。
否则他的表现不会这样奇怪。
“当然,请问。”我同意了他的请求。
“对于这个地方,你有什么看法吗?比方说,感觉哪里比较奇怪之类的。”李安泽也不含糊,问题张口就来,显然憋了很久。
奇怪的地方,那可多了去了。
这让人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说:“太多了。”
此话一出,我清晰地看见他们的面色齐没有探寻问题该有的好奇。
明明会害怕,也知道这里不对劲,又为什么要来科尔登?
找死吗?
这四个人身上的疑点未免太多了。
“可以细说吗?你慢慢想,我们不赶时间。”李安峰央求道。
既然已经答应了,那我就不会轻易反悔,解答一些问题而已。
“嗯…简而言之,你们见过的很多人其实都已经死了。”我思索着该怎么去描述这些事:“比如我的养父。”
“养父?”李安峰略显疑惑。
“昨晚招待你们的那个男人,是我的养父,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了。”我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顶着他的尸体和我说话。”
“啊…我们还以为你不知道那玩意不是人。”李安峰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不知道?”我反问道,有些无法理解他说话的逻辑:“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感受到身边人的诡异之处吧。”
更何况,那也算是我朝夕相处的亲人,虽说我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啊。
我又开始想念母亲了。
李安峰一下子就慌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看其他镇民都对夜里出现的怪物习以为常,我就以为……”
“等等。”我皱眉打断了他:“夜里的怪物?你们昨晚出去了?”
那是一种有别于海中生物的另一种怪物。
人型,蛇身,还长着狼的头颅和蝙蝠的翅膀,拼在一起有点像大杂烩,体型是常人的两倍大。
不过这东西就不再是科尔登的特产了,塞因城,菲林城,乃至于王城,都有这东西出现的踪迹,其中尤以王城最多。
教会那边称这种生物为“夜行魔”,并言其是恶魔在人间的化身。
不过我并不认同这种说法,至少我从未见过哪本书会
将“狼”与“恶魔”联系在一起。
但夜行魔又确实与典籍上所记载的恶魔习性很像,昼伏夜出,暴虐嗜血,以人类为食,仇恨教廷。
除了最后一点,其他都是很多怪物的共同点,并不能证明什么,而且夜行魔也不会像恶魔那样蛊惑人心,它们长得太丑了,也不会说话,只会像普通野兽那样嘶吼。
不吓到人就不错了,还骗人嘞。
可人们信了教会给出的说辞,每月都会花大价钱从教廷购买所谓的“圣水”,以求躲避夜行魔的危胁;保证自身平安。
很有趣的一点是,夜行魔只会捕食猎杀基督教徒。
因此,它们对科尔登的居民没有任何兴趣,两方可以和谐共处乃至于形成收养关系——夜行魔到了白天就会变成类似于石像鬼的东西。
所以科尔登的镇民对夜行魔见怪不怪其实是正常现象。
他们倒是由此误打误撞地推出了“科尔登镇民对其他怪事也会视若无睹”这一点。
不过……
“你们有人信仰上帝吗?”我忽然问道。
可能是前后两个话题跳转的有些过于快了,他们齐齐愣了一下。
随后,出乎异料的,四人异口同声地答道:“我。”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敢在一个明知危险的地方乱挺,还是在夜里,不过这四个人还真是命大。
没什么顾忌的,我也直接说出了口:“没死算你们命大。”
夜行魔能一下桡穿钢板,没死怎么不算命大呢?
“欸,别提了,折腾了一晚上,差点就死了。”李安峰捂住了脸:“我们晚上遇到了一个怪物,开始发现打不过,我们就跑,但跑的哪有飞的快啊,那玩意扑棱一下就追上来了。然后我们就只能往巷子里跑,跑了特别久,都没敢回头。结果跑到天亮才发现那玩意不见了。”
哇,酷。
我评价道:“不错,挺能跑的。”
但李安峰显然没有被我的“夸奖”安慰到。
“那东西是什么啊?又像蛇又像鸟的,长得怪疹人。”李安峰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突然打了个寒颤,一脸土色。
“夜行魔。”我简单向他们介绍了一下这个生物,转而道:“晚上出门,你们不怕死啊。”
“我们也不想的……”他们中那个叫云倩的女孩兀然开口:“可是出门也可能会死,不出门也可能会死,倒不如博一把,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我忽然明白了:“你们是一定要达成什么目标才能离开吗?不只是寻找黄昏信徒的尸体,尸体对你们来说只是‘线索’的一部分。”
越说,我就越发笃定。
云倩有些讶异于我的问题,目光躲闪,犹豫再三,还是点了点头,以表确认。
“具体是什么条件?”我继续问。
云倩思索了一下,却是选择向聂文远投去求助的目光。
聂文远马上接道:“探明这个地方真正的秘密。”
不出所料。
我看着他们四个人,有点想笑。
这样蠢的四个人,能探得明白就有鬼了。
科尔登这地方,水可深着呢。
“我会尽可能帮助你们。”我说:“作为交换,我需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
“请讲。”聂文远道。
“找到我的母亲,带我去见他。”我笑了一下。
母亲,我的母亲。
我的挚爱。
“那……阿卡多,这个给你。”李安峰抬手,放了一个颇有质感的物体在我手心。
低头看去,是枚骰子,却与普通的骰子截然不同。
百面骰。
制作工艺非常精细的东西呢。
“这是?”我抬头看向李安峰,有些不解。
为什么要送我一枚骰子呢?是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一旁的聂文远凑了过来,解释道:“这个是我们的一项道具,可以让我们完成一些本来可能完不成的事……投一个点数试试吧,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用。”
啊,真是奇怪的描述。
迎着他们期待的目光,我叹了口气,抬手将那枚百面骰扔出。
瞬间,百面骰在空中消失,了无踪迹。
与此同时,一道带有神秘韵律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伊万·阿卡多已加入队伍“未命名”]
神奇。
“我靠?!真的成功了???”李安峰惊叫:“NPC也能被拉进队伍啊?”
他似乎非常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以及,NPC?这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用来代指我的词汇。
“好的,阿卡多,我和你介绍一下吧。”聂文远也显得有些惊讶,但要比李安峰好上那么一些:“你听到的声音来自于这个道具的智能AI,呃,就是一个没有感情,被设定好该做什么的人类造物。它带我们参加了一场游戏,游戏成功的奖励是完成我们的一个愿望。我们称这个AI为‘KP’,就是主持人的意思,从老玩家那流传下来的。”
“任何愿望?”我插话。
“是的,任何愿望。本来只是想试试你这个游戏世界的原住民可不可以绑定游戏,毕竟你看着……很不一样。没想到真的可以绑啊。”聂文远看上去有些恍惚:我原先以为这里只是单纯的游戏世界,但你却可以绑定游戏。我只能说,这个游戏不太简单。你明显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类,KP以“游戏”的名义带着我们来到了你的世界,去解开你世界的秘密,你是真的,我们也是真的,但我们来自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聂文远分析着,听上去颇像回事。
也是,我怎么可能只是个游戏角色呢?
不然,我的人生,我的经历,我的情感,难道都是假的吗?
荒唐。
“我们四个是在上一场游戏认识的。上一个世界是个极度仇视人类的海洋世界,那里没有人类,全是各种各样畸形的深海生物,一直在追杀我们这种外来的调查员。”聂文远道:“一开始进入游戏的有二十多个人,最后就剩下我们四个了,也算是过命交情,干脆组了个队一起来下一场游戏,然后就遇到了你。其实我也不太确定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其他调查员。”
聂文远讲着,又简要给我科普了一下游戏的基本知识。
比如,游戏会基于玩家本身生成属性点,玩家进行某一行为时不用自己动手,只需要听从百面骰掷出的点数来决定行为的成功与否。
百面骰的点数小于自身属性点则算成功,反之算失败。
成功还分为普通成功,困难成功,极难成功和大成功,失败亦然,对应的等级越高,成功或失败所带来的影响就会越有利或不利。
若是在打架的时候,一方掷出困难成功,而另一方只是成功,则算困难成功一方行动成功;若一方为极难成功,另一方为困难失败,则结果为大成功。
很有意思的东西呐。
“但是身份卡——就是标明我们各项数值属性的玩意,只有完成三场游戏才会生成。这是上一场游戏我们遇到的老玩家告诉我们的。”聂文远道:“目前我们队伍里战斗力最高的是沈月,她之前是一个野外探险家。”
很好,战斗力最强的是个姑娘。
我抬眼看向那个面上文文弱弱的女人,感受到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大概的我都明白了。”我有种更新世界观的感觉,但却意外地接受良好:“那我……从头讲讲我的事吧,希望对你们有点帮助。”
·
我人生中的第一段记忆,这样说或许不够具体,应该说我所能记住的、记忆的起源,来自于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是爱我的母亲。
他将我抱在怀里,安慰我不要害怕。
那时的我们已经坐上了前往科尔登的渡船。
我不是科尔登的原住民,但我也不知道我曾经住在哪里,又在哪里出生。母亲或许会知道,是他带我来到这里的。
可我从来不会向母亲询问我的过往。
那种好奇心没有任何意义,知道了又如何呢?这并不会影响母亲对我的爱。
而且我知道,母亲并不想让我知道我的过去。
直到有一天,母亲将我送到了养父身边。
他说:“伊万,我要走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执拗地拉住他的衣角。
“我做错了什么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随后轻轻摇头,弯下腰来摸了摸我的脸,声音非常非常温柔:“不,伊万没有错,是我错了。”
然后,他又给了我一个拥抱,像小时候那样。
“等着我回来,或者来找我。”他说:“伊万,我就在海里,但我不在海里活着,别来海里,一定不要来。”
“我不去。”我有些难受:“你要去哪里?我该去哪里找你?”
“我将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伊万想我的话就看看海吧。”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道:“以后你就知道了。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我似乎被他保护的太好了,一直到他离开,我才逐渐意识到科尔登的怪异之处。
最先发生“变异”的是海中的生物。
我的养父是科尔登的渔民时常会带一些小生物回家养着。
比如海葵,比如水母,又比如珊瑚鱼。
这本是一个很好的生活情趣。
但是有一天,他拎着一只浑身长满了肉瘤的鲭鱼回家,而且心情颇为不错。
这生活情趣对我来说便变得不怎么友好了。
从那以后,我总是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看见这些诡异的异变种,长两颗头什么的都算是小儿科了。
撞踵而来的,是身上长满鱼鳞却不以为然的镇民。
最初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母亲告诉我要看不见。
所以,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被替换的养父,雾中的怪物,复生的亡者,疯狂的信徒。
各种各样超脱了正常认识的事情都在不断压迫我的神经。
不会有人主动与我这个外来者搭话,也包括我的养父。相应的,我也不会主动去找别人倾诉些什么。
我不记得我离开了母亲多久,但显然还没有久到让我丧失语言功能。
“再后来,我遇到了你们。”我的心脏忽然跳动了起来:“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