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了想,开口问:“帮你借个热水袋?”
“不要……不用。”
他艰难地、固执地看着我。
我明明知道他的意思。
“……一小会儿,好吗,”他小声问,声音有一点哑,听起来却极为柔软,像一条厚实毛毯,“千树。”
“……”我难以回答。
沉默仅限于我和他之间。
医院做不到真正的悄无声息。周围不断有人走动,外面远远传来孩子的哭泣,病房内的患者捂着嘴咳嗽,家属们小声安抚照顾,护士偶尔会推着小车进入……
只有被帘子隔开的,小小的区域之内,那股凝滞的气息才有了形状,有了温度,化作箭矢向我刺来。没什么攻击性,但格外灼热。
都生病了还这么不老实。
我低眸看他,口罩下嘴唇抿紧。
手指探出。我避开他手背上打针的位置,慢慢握住他的手腕。
手腕的确冰凉一片,与我手心的热度截然不同。那里的皮肤柔软干燥,能清晰感受到脉搏,触摸到骨骼的形状。说实在的,这算不上牵手,也算不上多黏腻的亲密,而且远不如之前那些心照不宣的紧靠来得更近。
小缘却满意了。
他勾起浅笑,眉眼舒展开。这个表情放在病号身上有点蠢,让人觉得他不是重感冒,而是被砸坏了脑袋。
他很快又闭上眼睛,大概是想睡觉。我转头背单词,仍然没有拿开手,仍然握住。好像这并不是多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但是不一样。
我们都明白,这是我明确同意的,知道他的私心却依旧没有回头的,在独处空间之外的……一次微小的配合。与被动的接受不同,与单纯的不拒绝不同。
我可能,向他。
走了一步。
握着他的力度似乎大了一点。
2.
重感冒让小缘不得不连续打了五天点滴,后续还必须接着吃药,足足用了大半个月才彻底好透。等他身体完全康复,不再有任何病症时,我正好刚刚结束了那场线上物理竞赛的初赛。
感觉答题状态,唔,还好……
毕竟是初赛,难度高的题占比不多。末尾几道题目有些复杂,前面的都比较正常,就是时间的确很短。最后一遍检查完毕,点击提交答卷后摄像头自动关闭。
我切实地松了一口气,靠着椅背呆坐了半分钟才下定决心关闭电脑,挪去床上。拖鞋被蹬掉,一脑袋扑向柔软的被子,整个人埋进去。
现在是中午。
卧室好安静。
不再主动调动任何肌肉,也不思考任何事情。布料的温暖柔软中,能嗅闻到柔顺剂的味道。持续了好几分钟,或许更久,直到些微的窒息感传来,我才不得不翻了个身,脸已经有些憋红了。
摸来手机,眯着眼睛按几下,电话拨出,很快被接通。
“……千树,结束了吗?”小缘问。
“饿了。”我答非所问。
“马上过来。”他说。
之前约定好,今天他久违地来给我做饭——不过让一个刚痊愈的家伙为我做饭还是太压榨人了。事实上是一起做饭一起吃,我依旧是打下手。
前段时间因为小缘生病,我很少和他见面。照顾病人不是我的职责,除了那次去医院看望他,陪他坐了一会儿之后,我一直没有找他。主要是不想被传染。
直到前两天,他说想见我。
大半夜发来信息。
【千树】
【想见面】
没有撤回。
第二天早晨看见之后,我随手回了个问号。他隔了两个小时(大概是生病醒的晚)回复【对不起,昨天身体不舒服,说话太乱了】,紧接着又是两句【但心情的确是那样】【想见你】。
我瞪了这几条信息好久。
不爽。
我最终回他:【不见病号】
他说:【快好起来了,真的】
我不再理他。
真的好起来再说。
3.
吃完饭后,我洗碗,他洗草莓。先完成工作的小缘捧着他带来的一小篮草莓,站在旁边等我。
“尝一颗?”
他递上来一颗挂着水珠的草莓。离得好近,几乎送到我脸旁边,转头就能吃到。我没挑剔,快速张嘴吃掉,剩下的草莓蒂被他扔进垃圾桶。这种投喂他现在得心应手,我接受的也自然。
味道不错。
洗好碗,回到我的卧室。三月份天气渐暖,初春即将来临。我关上窗户,将室内的一切封存。于是不再有带着残冬寒意的风,只有午后温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我们身上,像融化的蜜。
我靠着小缘,没睡觉。
手上摆弄着一只毛线布偶。
布偶是小熊形状,棕黄色和米白色为主体,点缀有黑色眼珠与鼻子。其实外表并不怎么精致,看着有点笨,有点呆。不过整体来说做得很用心,勉强能称得上可爱。
是小缘养病时无聊做的。
送给我的。
“做这个好玩吗?”我随口问。
“一般般,消磨时间而已,”他凑近了些,像是在观察我的神色,碰碰我,“千树……能收下吗?”
“嗯,”我应了一声,把小熊丢去枕边,闭上眼,“困了。”
“刚吃完饭,晚点再睡觉。”
“没睡。”我咕哝着。
只是靠着他休息。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乌野的新生说明会是什么时候?”
“开学前三天,到时候会发校服跟学生证。”
“之后开学想去参观其他社团吗?”
“可以看看,不过应该还是去排球部。希望前辈能好说话一点……之前看他们比赛,感觉氛围挺压抑的。”
“要是不好说话呢?”
“那就……忍到前辈毕业吧。”
我笑了——有些嘲讽的意思——用手肘怼他一下。
“胆小鬼。”
“嘛……也没办法,”小缘叹了口气,“我姑且还是想打排球的。”
“跟国中一样,熬到三年级就舒服了对吧。”
“差不多。”
我轻啧一声,不太高兴。
于是又怼他一下。
“没出息。”
他闷哼一声,脑袋转向一旁。
4.
四月中旬,樱花飘落。新一学年的开学季也随之而来。
从一年级升入二年级,我仍然在四班。班级成员变动很小,班主任也和之前一样,只是教室跟寝室调整了位置而已,几乎不需要适应就能重新投入到学习中。我对此接受良好。
同样是那几天,线上物理竞赛的结果出来了。我和吉田都成功拿到了复赛名额。而在成绩公布之后,我看见了自己跟吉田的分差。
五分。
满分一百五十分,我的分数是一百三十二,她是一百三十七。我看不到她的试卷,不知道她哪里比我多得了五分。况且,真正提高分数的办法并不是只盯着吉田,而是应该专注解决自己不会的问题。
所有道理都那么清晰,直白而残酷地展现在我眼前,多余的负面情绪对我毫无帮助,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可我仍然很不舒服。
这五分像一根刺,扎在我心底,让我极度不适。
吉田爱依旧会笑着跟我说话。
她偶尔会主动问我要不要开小灶,会从家里带来新鲜蔬果和我一起吃,会满怀憧憬地向往大城市的生活,会心无旁骛地、纯粹地向前。我知道,她的天赋一定会被无数人发现。
我嫉妒她,深深地嫉妒她。很多次,很多次。包括学习之外的,那些格外美好的方面。
可也正因为她客观意义上是个很好的女孩,我做不到更恶劣地讨厌她。没办法对她的好意视而不见,没办法故意和她说一句重话。就连想和她减少接触,我都用了更柔和、更不动声色的方式。
不舒服。
好不舒服。
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起小缘。
我居然会想他——认识到这份心情,第一感觉是荒谬。但继续思考下去却又无法否认,无法避开。
在我狭窄排外、满是尖刺的内心世界中,他是唯一一个知道一切还愿意陪伴着我,分担我那些隐秘痛苦的人。他从不怕被我刺伤,甚至觉得那些不是什么伤害。这个人坏透了,偏心至极。哪怕我犯错,哪怕我骂他……
他仍然会拥抱我。
缘下力是混蛋,也是笨蛋。
我难以否认,有那么几个瞬间,有那么几天。我有点想回家,也有点……想他。
不是为了特地去做什么。只是想跟假期一样,跟之前度过的那些周末一样,跟无数个平淡的,毫无波澜,但让人舒服的日子一样,和他一起安静待着,说些无聊的话,做些无聊的事。
我们随便聊天,我开始自顾自讲一些他不爱听的东西。告诉他我有多糟糕,告诉他我的压力,我的嫉妒,我的愤怒,我的恶劣和不择手段。
再听他说,没有呀。
千树很好。
千树没有错。
这是很正常的。
他会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说,没关系,千树。我也和你一样。我会和你一起。
想到这里,我就想笑。
因为他喜欢我。
仗着他喜欢我。
5.
小缘升上了高中——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个明晃晃的事实。
在他穿着乌野的黑色制服站在我面前时,我愣了几秒,从上到下不太礼貌地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通。他被看得不自在,干咳一声,装模作样理了理领口。
“都周六了,穿校服做什么?”我蹙眉问。
他眼神游移,耳根泛红,声音压低:“就,给你看一下。”
之前他参加新生说明会时,我已经开学了,自然没看到他穿新校服时候的模样。不过没想到这次回来他还会特地穿给我看。
“噢,”我点点头,“挺好看的,感觉长大了好几岁。”
“……”
他沉默了,可能不太喜欢我的评价。是不喜欢成熟吗?无所谓,我也不在意,抬抬下巴问他。
“今天有空吗?”
“有,怎么了?”
“陪我出去走走。”
“好。”
小缘最大的优点就是会先答应我。去哪里,做什么,去多久,他都不着急问,也可能根本不问,愿意乖乖跟着我走。说不定把他卖掉他都意识不到。
心情好的时候我会觉得他这样让人顺心。心情不好……不论他做什么我都能挑刺。但是今天不想这么做。
我拽着他的袖口,脚步不停。
此时天色渐暗,快到约好的晚饭时间了,以往这个时候都是和妈妈一起去缘下家吃饭。但我执意往外走,没有回头,速度还比较快。
“有点烦,”我小声说,“出去吃,你请客。”
“吃什么?”他问。
“随便。”我说。
“那等一下。”小缘停下脚步。
我有点不耐烦,看他打开手机按了一会儿,也就一两分钟的功夫,他熄灭屏幕,将手机揣进口袋,然后主动握住我的手。
“跟妈妈说了,我们晚点回去。”
夜风中,他对我笑,解决了后顾之忧,让我安心下来。每次有他在都是这样的,他像个不起眼的魔法垫子,总会出现在合适的地方,让人特别舒服。
“走吧?”他牵着我迈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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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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