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国上古志怪典籍曾云：世间有三层，天上景间可见神迹，地上人间人皇治世，地下鬼间无极恶狱。
相传在夜晚来临时尘封的无极狱大门敞开，罪孽深重的恶鬼借机争先逃出，游荡在阔别已久的人间。
每个庆国人都记得在自己孩提时，家中的长辈总喜欢说若是贪玩不肯回家，那么无极狱中逃窜出来的小鬼就会将小孩抓走。
小孩子的肉最嫩了，小鬼最喜欢小孩。
关于这个传说周正原是不信的但在多年前的某天他真就瞧见一只恶鬼。
满身罪孽，指尖滴落的血珠在地上晕开成花，带着浓重又压抑的怨恨从地狱来这人间复仇。
*
庆明十三年冬，阴云蔽日寒风刺骨。
接到命令的周正绕过蜿蜒曲折的小道来到宝珠楼西北角最边上的一处小屋，屋前满地落叶，除了有人按时送来必要的吃食外眼前破败不堪，一片荒草。
屋檐上缀满蛛网与灰尘，窗户用木板封住上面密密麻麻钉满了钉子，连唯一可以通行的门上都挂着把厚重的铜锁，表面布满灰青锈纹。
周正掏出怀里的钥匙，别看铜锁外表已经生锈，插入却异常顺利。
听说这锁还是宝珠楼花重金去工坊特意打造，钥匙转动打开多层锁芯，啪嗒一声打开了。
他将铜锁挂在门上，推开房门的瞬间大片烟雾扑面而来，里面烟雾缭绕，让人几乎看不清里面，隐约能看见中间有道黑影矗立着。
似乎是惧怕里面的东西，这里终年燃着迷香。提前服下解药的周正忍住心底的不安，在门外迟疑片刻，想起不得不接受的任务，只能硬着头皮壮着胆等烟雾散去些后提脚进入。
穿过烟雾他渐渐看清中间的黑影是什么，是个看着岁数不大的少年。
少年长睫低垂，眉间似拢着冰霜，长久的折磨让他脸色苍白，额间的红痣此刻越发耀眼，像高山上终年不化的白雪沾染了尘世的红梅，美的勾人心魄。
原来是他。
待看清模样后周正神色一凛。
听见开门的动静，似是平静中泛起点滴涟漪，在逃不开的梦魇里传来轻微风声。对声音格外敏感的少年缓慢的抬起头，在看清来人时笑出声。
“我当是谁来了。”他嘴角还残留着未愈合的血痕，笑时嘴角扯动带动到伤痕，带来蚀骨的痛。
满身的伤痕已经让他无法判断到底是哪处传来的痛觉，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就像疼痛的温床，滋养着源源不断的痛意。
“原来是你。”
如海藻般泛着靛蓝的长发遮挡住他的脸，视线清晰后他看清了周正身上的服饰不同于初见，当初的周正一身粗布麻衣是宝珠楼最普通的仆役。
如今换上了藏蓝织锦做成的服装，腰间挂着的檀木牌表示周正已经升为管事。
“多年未见，你居然爬的如此之快。”
“说吧，周管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折磨多年的疼痛积攒成厚重的山，任谁经过都想顷刻崩塌。身体在日复一日的折磨在失去了生机，灰青色的皮肤看不见血色，只留有一口气在苟延残喘中挣扎活着。
“主上让我问你想清楚了吗？”
周正缓缓开口，他凝视着少年的面容，距上次相见已有十年，自己两鬓染上风霜，可少年的容貌与初见时一样，岁月在他身上仿佛停滞流动，半分衰老都没有表现出来。
“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才爬到今天的位置？”他绕开周正的话，声音嘶哑低沉。
“是靠鲛珠吗？”少年摇摇头否定这句，抬起鼻尖轻嗅，忽然发现到了什么，嘴角的笑容渐深，“好浓厚的血腥味啊。”
“原来也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家伙。”
少年嘴在笑，眼底却透着寒光。只需一眼就看穿周正光鲜的外表下同样也是腐臭的身躯。“你当初可是连最低贱的鲛奴都不配成为，只在堂上打杂。如今能成为管事想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啊。”
以他人性命的代价怎么不能算作周正往上爬付出的代价。
周正也是鲛人，准确来说是鲛人与人族通婚的产物，在宝珠楼长大的他是最熟悉宝珠楼的人，也因为这层身份，刚来宝珠楼的鲛人容易听信他的话。
他一边奴颜婢膝地向上面讨要着活下去的机会，一边哄骗着下面相信他的鲛人。
被周正欺骗过的鲛人到死都还沉浸在编制好的美梦里，期盼等不到的自由。
对于鲛人来说，碧落海最渴望回到的地方。可鲛人亡国已有百年，碧落海早已沉没在泥沙中再无踪迹，故国的方向载不住留连的目光。
有些人想要重回碧落海恢复海族百年荣光，而有些被折磨的满目苍夷的人想要留住现在的安稳，而周正恰好是第二类人。
周正走到少年面前，“鲛人为奴早已百年，与其绝望的活着不如选择在美梦中活，至少不会那么痛苦。”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周正只为活着。
他在宝珠楼多年，那点血脉远没有活着重要，身边鲛人的遭遇让他庆幸自己能过着相对安稳的生活。
“都说人族狡黠擅于诡辩，你如今也学会了几分。”他抬眸偏头凝视着周正，两个粗壮的铁链将他的双手禁锢，挣扎下的手腕被磨的血肉模糊，血迹顺着他的指尖滑落。
一滴、两滴、三滴。
周正正好行至血花处，“都是为了活着罢了。” 他垂眸，“我刚来宝珠楼时还是个孩童，你瞧着不比我大。如今我快到不惑之年，你却和我初见你那样。”
幼时曾听父亲提及鲛人寿命与常人无异，而生活在碧落海圣宫中的皇室寿命会比普通鲛人更漫长些。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在脑海中形成，曾经他试图在宝珠楼中搜寻少年的过往皆无果，而没有记忆的少年也并不知晓前尘往事。可能他想要的那个答案此生不能知道。
“那又如何，世间诡术繁多，你怎知我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容貌未变。”少年漫不经心的开口显然不愿多谈。
“主上说了，楼里知你不受控，虽培养你多年但此事一成便放你自由。”周正避开眼前人怨毒的视线，耐心的劝说着 “你不是心心念念想回碧落海吗？你帮主上拿到他想要的，那里早晚都能回去的。”
“他怎么会如此好心？”少年并不被他的话所迷惑，“为人刍狗，如何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周正回道：“我只是给你提供个可能性罢了，选择在于你。”
他掏出怀里的盒子递到少年面前，“千机丸，服下后每两月给你一回解药，事成之后楼中毒师会为你解毒。”
接到任务前周正并不知道这里关押的是少年，只听旁人说过此处有恶鬼。曾在人送饭之际狠狠咬住来人的脖颈，要不是屋里常年点着迷香，可能连小命都没了。
有了前人的前车之鉴周正不敢过多的靠近，他离少年有一步半的距离。
漫长的沉默后，少年缓缓开口。
“我答应你。”
棋局才开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
庆明十七年春
早在一时辰前，刚结束上一项任务的少年一身肃杀之气，带着寒夜的凉和未散去的血气匆匆归来，刚踏进院子就有小厮前来传话，让他去前院找周正。
来到前院没见到人，瞥见侧方屋内灯火通明后了然。少年双手环着抱着剑站在廊下闭目养神，檐下灯笼昏黄的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凌厉的五官，旁边透过窗户上油纸传出的凄厉尖叫和低低啜泣声交替着钻入耳中。
眼前这幕不过是无数个夜晚的普通缩影，这间屋内上演过太多类似的情形，即便是内心再柔软的人听多了也会变得习以为常。
海族亡国后鲛人开始颠沛流离，被人奴役。起初各方势力大肆收拢鲛人，鲛人数量骤减，后来长京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个宝珠楼，以雷霆的手段收集各地的鲛人，从此庆国的鲛珠只从宝珠楼流出，到宁德帝时期更是深受皇帝青睐，一时间风头正盛。
百年间鲛人模样已退化成人族的模样，昔日引以为傲的鱼尾在血脉交混中不复存在，旧年海族消逝在时间的河流中化为泡影，可剥削与压迫从未在他们身上停止过。
有人怀疑宝珠楼背后势力是王公贵族，也有人说世家还到不了手眼通天的局面，恐是万宁殿的那位。
屋内的声音渐渐变小，他知道周正那边快结束了。
不一会儿就听见开门声，周正从里面走出见到青年后就走了过来。
“有什么事？”黑衣少年神情不耐，目光落在手中的长剑上意味明显。“我今日才替你们除了那小官，连外面的悬赏都没接。你们可真能使唤人，大半夜都不让人安生。”
他今日一早就出门做活，兢兢业业干了一天连一个子都没赚到，最后连回屋休息的时间都不给。
宝珠楼不愧是做生意的，商人市侩气息浓厚，竭尽所能的榨干人的价值，永远都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剥削劳苦大众。
“尽，别太放肆了。”周正皱了皱眉，“你忘了答应过主上什么吗？你难道还想再被关上个几年吗？”
这人就是个疯子，哪怕将他从腐坏的淤泥中捞出来仍需要提防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反水，不过那次谈话后少年就像开了窍一样，外面什么悬赏都接，楼里非必要事情外一般都很难使唤得动他。
周正心想要不是用药拴住这只发疯的野狗，他相信这一秒少年的剑就会横在他的脖颈上。
真不知道上头是怎么想的，费尽心思培养出一把不受控的刀，就算这把刀被磨的锋利，稍有不慎仍能划伤手心。
少年回忆起见不到光的屋子，在里面时间都变迟滞，被锁链捆住的他陷入逃脱不了的梦魇，在混沌中艰难的保持着清醒。
他扯动嘴角：“那你说要我干什么。是杀人还是放火？我这人现在惜命，危险的事情我不做。”
周正答道：“前些日子让你准备的事情今天可以动了，之前你能来去自如想来这次不会有危险。”
少年挑眉，“人今日才来你们就等不及了吗？”他饶有兴趣的打量周正，原本平静的眼中带有几分兴奋，“武安王虽为人豪放不羁可对于青州军务向来都是谨慎小心的，你们怎知他此次入京会带着你们想要的东西。”
几月前正是他潜入武安王府中，几乎没费多大力就潜进了王府，武安王的书房内关于军务的是半分都没有发现，于是他将信放到案前便离开，没想到周正他们没有放弃长京这边。
话没说完就被周正打断了，“主上的决定还轮不到我们多插嘴。”
“得。”少年咬着牙点头，如今的他受人挟制，纵有再高的武力也无法，再加上宝珠楼里还有他想要的东西，“我便走一遭武安王府。”
他提剑走了几步后又折回，带着恶劣的笑容，故意说戳周正心窝的话，“为人刍狗者终不得善终，我和你都一样谁能比谁高贵呢？”说完便飞身来到墙头，“周正，我们谁都回不去碧落海，最后都是要下地狱的。”
那片梦中澄澈的海终究容不下腐坏恶臭的灵魂，罪孽深重的人魂归之处是那恶鬼满盈的无极狱。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还能回去，只想在生命的尽头再抚摸一遍早已忘记的海水。
他朗声一笑朝暗处消失在黑夜之中。
“愿海神保佑你。”
不知谁的低语消散在风中。
*
在长京百姓都沉浸在睡梦中时，此时武安王府暗流涌动。
有个黑影踩着月色轻车熟路的府中穿行，脑海中回想几月前周正交给他的武安王府布局图，轻松绕过府中有人值守的地方，避开耳目来到武安王的书房处。
书房坐落在王府西北处，外围种下大片青竹，月光下竹影婆娑发出沙沙声，沾有苔藓的石砖上累积着枯黄的竹叶，若是踩上会发出吱呀声。
眼下寂静无人，空气中透露出阴沉的气息。
少年站在围墙外面观察附近合适进去的位置，思索片刻后决定朝侧边进去，谁只才刚迈出一步。
躲藏在暗处的冷光穿过竹荫遮盖缝隙中射出，划破空气直冲他来。
他侧身避开，那银光以劈山之势穿破身后的竹木发出脆裂声，瞬间竹片四散。察觉到不对劲的少年朝后撤几步，躲在暗处的人不打算放过他，顷刻间数十道银光从四面八方涌来。
像是已经蓄谋已久，布置下天罗地网就等他的到来。
他反应极快转动着手中的剑，化长剑为盾，在银光中寻找破局的办法。剑与暗器碰撞擦出火光，而少年身若游鱼，灵活的躲避暗器。
他瞄准某处防守薄弱地飞速闪到，一剑便刺到目标。剑没入血肉中，他发了狠似的扭转剑锋，打算一击毙命。
入了穷巷又如何，他偏偏不会回头，纵有艰难万险他也要一剑砍了碍事的东西。
周围似有什么落下，还没有来得及看。一道凌厉的剑意划来，他只得放过对方抽出长剑抵挡。
身边涌出数名身着紫衣的人，少年眯眼瞧清来人后他心里暗骂周正这一趟是不打算让他活了。
紫衣如意纹。
这不就是皇城司绣衣使吗？
皇城司除了由一群酒囊饭袋的世家子弟组成外，大多都是平民子弟选拔上来的。平日需要做的事很多很杂，但是没有一处是能直接接触到王朝最核心的地方，除了绣衣使。他们只听命与皇帝，受皇帝调遣。
没想到今天在武安王府能见到那么多绣衣使。
为首的玉面郎君剑锋逼近，声音如金石相震。
“汝为何人，为何无故靠近此处？”
他伸手抹去嘴角的血笑道：“误入此处，谁知竟全是豺狼虎豹。”
见少年不说实话，来者皱眉呵斥道：“既然如此嘴硬，那便将你拿下。吾不信绣衣使的牢狱还撬不开你的嘴。”
话音刚落附近数名绣衣使提起起剑摆出攻击的态势。
战意愈浓，身体里的血液翻涌滚烫，他狂妄的扬起长剑打算争个不死不休时，腹部传来的痛感让他意识到刚刚躲避间隙有枚暗器射入腹中。
理智回笼，清楚现在受伤的自己不是绣衣使的对手，为宝珠楼做事没必要浪费自己的性命。思考片刻他抬手朝四处丢下火石。
火光四射，浓烟四起。
那人提前给的火石参杂着域外传来的迷幻香，若没有提前服下解药，即便是功夫在高深的人也会被此物困住一阵。
瞅准绣衣使分神间隙的他，迅速朝暗处隐去。心想这物困不住绣衣使太久，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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