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遥压下满肚子惊疑，平了平心绪起身给他开门。
来的人却不单是孟晟。她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岁，头上还扎着双髫，端的是粉雕玉琢，眉目精致，好一个美人胚子。
沈遥愣了一下，很快笑了笑：“这是柳小姐吧？怎么跑到客房来了？”
孟晟挠挠头，把原本乱七八糟的头发折腾的更加不堪入目：“她听说下午的糕点是你买的，非得要过来跟你道谢……好在现在还不算晚，应该没有打扰你。”
柳蕴思轻轻“嗯”了一声。端端正正地敛衽一礼.沈遥觉得她像模像样很是可爱，便半蹲了身子和她平视，双手抱拳向前一让：“哪里哪里，现在是我叨扰才对，柳小姐不必如此。”
他这话一说，原本怯生生的小姑娘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一转身又躲回了孟晟身后。孟晟嘻嘻一笑：“思思就是这样，别人对她的一点点好她都会记着，沈哥你也不必客气了。”
小姑娘又发出了一声“嗯”，声如蚊蚋。
谢景之听着声音从里间转出来，看着三人一起站在风口上寒暄，不由得哭笑不得：“阿遥，你先把人请进来再说吧？”
柳蕴思似乎受了惊吓，一连倒退了三步。孟晟上前赶紧安抚她，回过头来摇摇手：“不用不用，看起来我们似乎打扰你们的悄悄话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走了，再会再会。”
两个小丫头扭头就走，看得谢景之哭笑不得：“这孩子……算了，阿遥你刚才想说什么？”
被两个孩子一折腾，沈遥心情倒是开朗了一些，心头疑虑也不再那么沉甸甸的。闻言他爽朗一笑：“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想说那家的芙蓉软玉羹真的不错，下次我带你去尝尝。”
谢景之更加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这古灵精怪的师弟“嘿嘿”一笑，再不肯多说什么了。沈遥很快就跟他道了别，一路小跑去休息了。谢景之熄了灯，在黑暗里轻轻叹了口气。
翌日晌午。
沈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躁：“真的是什么线索都没有，还有这申家风评真的不咋地——这破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凶手到底图什么——”
谢景之不欲对他的牢骚有什么评论、此时此刻令他沉思的是另一件事。
他又做噩梦了。
这种为了一场噩梦忧心忡忡一上午的孩子气行为十分不符合越影掌门的性格和身份，但是昨天晚上所梦见的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场景。幼时这梦魇曾三番五次惊扰的谢景之夜不能寐，魏晋和方舟带着他访问了十数名医才治好。这梦自他十岁以后再没做过，不知为何在这几天又出现了。
梦里是大火，浓烟滚滚，烈焰滔天。精致的雕梁画栋在烈火中若隐若现，耳边是男人撕心裂肺的呼喊，那院墙之中无数人声绝望的哭喊，远处却似乎有人在歇斯底里的大笑……他惊惶的看着这一切，却被什么重重禁锢动弹不得，连呼救声都变成了一句嘶哑的咆哮。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清楚地在火海里看见了韩笑和慕桐，还有似乎在和什么人殊死搏斗的身受重伤的沈遥。谢景之感觉到好像被谁抓住了臂膀，只能眼睁睁看见黑色羽箭穿透了师弟的胸口……
素来稳重沉静的谢掌门，第一次如此心惊肉跳。
“师兄？师兄？”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沈遥放大了好几倍的脸。少年的神情很惊讶：“昨天晚上没睡好？黑眼圈这么重？”
谢景之苦笑：“又做噩梦了。”
沈遥张嘴：“不会吧……这都七八年了，我记得你的梦魇早就治好了啊。怎么了，梦见的还是火海吗？”
“是。”谢景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最近事情太多了，阿桐还没找到，又有那么多灭门案，还家家放火……可能刺激到了吧。”
沈遥闻言突然一愣：“说来也怪……这么多次事发，为什么凶手都要点火呢？他们连满院子的飞镖都能清理干净，照理来说清理一下其它痕迹也不过顺手的事。”
谢景之顺着他的话头猜：“有什么东西绝对不能被看见？”
“还有啊，这节骨眼上楚闻枫跑去干什么了？”沈遥皱着眉头，“他不是很担心别人取他性命吗？这种时候单独行动你不觉得有违常理吗？”
“是很奇怪。”谢景之沉吟片刻，“可是我不觉得他是在骗我们。他那天救我们的时候身上伤的不轻，应该是用了止疼类的药物才能行动如常。如果是苦肉计的话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沈遥叹口气：“我倒是宁愿相信这是我的错觉。毕竟他性格还挺好玩的，总是不太愿意与他为敌——师兄你脸色太差了，我们回柳宅你先补一觉，有什么事情下午再说。”
谢景之很想说自己作息向来规律，现下就算回了柳宅也肯定是睡不着的。然而这话在他嘴边绕了一圈，没有说出来。因为孟晟突然从一边的小巷子里窜了出来，险些撞在谢景之身上。
“哎呀谢大哥，对不住！”这丫头还知道道歉，只可惜那声音里也没几分愧疚。她手里拿了个青橘，酸溜溜的橘子味儿跟着她的身影一块跳远了。
师兄弟俩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一个大汉提着棍子追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地寻找那小混混的行踪。
沈遥连问都懒得问——一定是这小祖宗又听了哪句不顺心的话跟人家吵起来了，就算把人家摊子拆了也是有可能的，那大汉必定是那倒霉的摊主。他一点点也不想搅进这些根本没法判断是非对错的口舌之争中，当下翻了个白眼准备换条路走。
他没走成，因为从来不会凑热闹的谢景之突然走上去拦住了那个气势汹汹的大汉。沈遥赶紧几步跑过去，生怕他这明显没睡醒的师兄多管闲事被人当成出气筒。
不过可能是因为谢景之面相太过清俊，也有可能是他脸上硕大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弱不禁风，那大汉并没有把气出在他身上，只是面露不悦的皱眉道：“做什么？”
谢景之很温和的笑了笑：“那孩子是在下一个朋友的家丁，若是惹了阁下生气，在下替他赔偿可好？”
那大汉没想到他愿意替孟晟赔偿，惊讶片刻倒是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臭丫头三番五次来搅和俺的生意，今天又把客人吓走了，这才想给她一个教训。呃……您是柳、柳公子的朋友？”
“算是吧。”谢景之摸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他，“可够了？”
“够了。”汉子叹了口气，“公子心肠好，帮俺去跟柳公子讲讲理吧，这丫头太混了，我们小本生意也不容易，天天让她这么折腾，受不了的呀。”
“不用讲。”沈遥杵在一边懒洋洋地开口，“她一定是听见有人说柳家小姐的坏话了，你以后让你的客人们少说这种东西——我就纳闷了，你们怎么都这么怕她？直接去报官不行么？”
“柳公子是好人啊，不忍心让他为难。其实背后议论柳小姐的多半也是听说申家被灭后才开始的，毕竟比起申家，我们对于柳家……呃，挺感谢的。”汉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有点费力地给两人讲事情的经过，“当年柳公子带小姐上山礼佛，回程时遇事先走了。没想到柳小姐车马遭了劫，三五个家丁根本不是那群强盗的对手。那时候就是孟晟正好路过把她给救了，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这么能打……她自己还挨了一刀在肚子上，差点就死了，听说足足躺了三个月呢。这么层关系在，柳公子总拉不下脸说她。”
沈遥抓住重点：“你们都很讨厌申家的人？”
那汉子四周环顾了一下，才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死人的坏话不太好，但是申老爷确实不是个厚道人，申少爷更是——呃，从来不把俺们这种人当人。不过申家大小姐出阁之前还能在灾年里面施施粥什么的，她死了怪可惜的。”
谢景之微微颔首，将那块银子塞给他，目送那汉子走回了小巷里，这才头也不回道：“孟晟出来吧，他走了。”
瓦房顶上倏地跳下来一个人，孟晟蹦蹦跳跳地过来将剩下的一个橘子塞进谢景之手心里：“谢大哥好耳力——多谢啦，其实你们想问什么问我就行，我保证不跟你们扯淡。”
谢景之哭笑不得地盯着手里拿个还热乎乎的橘子：“孟小姐，你不觉得这么做不太好么？”
孟晟很认真地想了想：“不觉得。人家都说‘恶语伤人六月寒’，他们这么说话总要付出代价吧？要是你给他们主持公道，谁给思思主持公道啊？”
谢景之叹口气道：“你替柳小姐抱不平这我明白，可是你越是这般极端，人家越是觉得你们过分，觉得此事有蹊跷，你留个恶名在外，柳小姐也会觉得有负疚感。我的意思并不是不能抱不平，而是这个分寸得把握好啊。”话到此处他想了想，末了又加了一句，“不过我知道你是好心，柳小姐认识你真的很好。”
孟晟没点头，也没反驳，只是呆呆地盯着虞墨仪。她一双圆圆的杏眸中涌来大片的、不怎么符合她年纪的悲伤，谢景之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酸，他一边反思自己得话是不是说重了一边试图伸手在对方肩膀上安抚一下，然而孟晟一下子跳开了。她再抬头的时候那悲伤一点儿也没剩下，咧嘴一笑点点头：“知道啦我尽量——谢大哥别这么郑重地跟我说话，我不习惯。”
谢景之看着她那张笑脸，眼眸微微一落。
孟晟却丝毫没有受影响一般晃悠到沈遥面前，笑嘻嘻地戳他胸前那块牛皮做的护身符：“思思好像喜欢这个，我想给她搞一个，你从哪里买的？”
果然小孩子都是变脸比翻书快吗。沈遥默默翻了个白眼，随口乱说：“我家那边有个越影城，城里有个牛皮匠。你给他描述描述，他肯定给你做。”
孟晟居然真的信了：“越影？怎么走？”
谢景之赶紧开口：“别听他乱讲，这是别人送的。柳小姐若真的喜欢，不如我去帮她问问？”
他刻意略掉了魏晋，沈遥看了他一眼，很有眼色的没有多话。
孟晟嘴角瞬间垮下去了：“这样啊……那沈大哥能不能借我看一下，我试试给她做一个？”
沈遥看着谢景之对他点点头，这才一边动手去解那革带，一边表达自己的惊讶：“哇塞，你还会做针线？”
“那是自然。”孟晟很得意地晃晃脑袋，眉飞色舞地口若悬河：“我小时候看我姐姐做的，偷偷学了一点。姐姐可厉害啦，她缝的香囊大家小姐都喜欢呢——欸，这针脚好奇怪，是双层的？”
“啊。”沈遥扫了一眼，“深色的牛皮配浅色丝绳，倒是挺好看的。”
……一看就不可能是魏晋做的。他把这句欺师灭祖的腹诽又压了回去。
孟晟把那护身符又放回了沈遥手里，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橘子：“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想跟你说什么了。”她匆匆忙忙把半个橘子塞进自己嘴里，嚼了嚼后有些费劲的咽下去，出了口长气后才说道，“柳大哥让我去送信，现在没法去，要不咱们晚上吧。除了上次那个小店，我知道一家卖圆子汤的味道特别好，可是他只有晚上才出来。你们要不要跟我去尝尝？”
沈遥刚点了下头，她便眉眼弯弯笑了一下，将剩下的半个橘子塞进嘴里，几个起跃，不见了。
谢景之眼睛微微眯了眯：“武艺确实不弱。”
沈遥却没有做出什么回应。他刚才无意间将那护身符贴身放在了前胸，突然发觉这符牌带着一股子冷意，令他打了个寒战。
那是一种绝对不属于皮革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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