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利提亚将手中的银线变了支长枪,枪尾抵在地上。
这时饶有余裕的人显然是他,但利利提亚停下来,看着西里斯,偏了下脑袋。
“你好像现在还没发现,我为什么要把场地选在这里。”
他有点失望:“场地大小、环境这些因素都只是次要,很多人不知道,这里之所以对法阵能够产生明显的增幅效果,是因为有一块巨大的‘指月石’在圆形竞技场正下方。
“‘指月石’的来历,神殿中历来只有猜想,最主要的理论有两种:
“一种是,本身普通的石块受到了月神的赐福,因而能体现祂的意识;另一种,‘指月石’是月神制造的化身在人间的形式之一。
“我的猜测更过激些,我想,指月石不是什么化身,而是‘它们就是月神本身。’
“或者说,它们都是月神的一部分,月星的碎片。
“古来就有多项传说论证,‘神明是魔力的本源’,所以人们相信,越接近神明本体的地方魔力越充沛。而信仰这位神明的信徒,越靠近祂就越强大。
“我能为这种说法作证。”
利利提亚抬起手指,锐利的银色直线随着他的动作扭曲角度,柔软地变化形状。
“——我对魔力的感知很敏锐,这种‘距离的差异’造成的影响对我来说十足明显。所以我一到阿瓦托芬就发现了,这里不愧被称为‘地上的月亮’。
“我是月神的信徒,这种影响对我只有好处。所以我把场地选在这里,布置了以自己为核心和主导的法阵,除了让鬼显形的效果,还有增幅自身和削弱场地内其他目标的设计。
“啊当然,如果你也是月神的信徒,这些算盘就打空了。但我觉得你不像,看来也确实不是。
“我做足了准备才来‘挑战’你。能从艾佩庇里亚的黄金时代活到如今,你一定很强。
“现在交过手,我也确信你的确是个强大的魔法师……也仅仅是在魔力上。”
利利提亚停了停,冷淡地看着他:“你的感知能力很混乱,连法阵让你的施术反应速度有延迟都没发现,对你这种程度的魔法师,这种细节根本不应该。
“作战思路和策略还不错,但是实战反应一塌糊涂。高速攻防里很容易看出习惯,我猜你别说上战场,连战斗经验都没多少。恐怕迄今为止碰到的敌人,都是直接凭魔力碾压过去的吧?”
“虽然有着几乎比肩女巫的魔力,再生恢复速度非常惊人,但这样也只是个格外耐打的木桩而已。”利利提亚重新提起长枪,“还真是比想象中要没劲很多啊。”
说得没错。西里斯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点。
他确实不擅长战斗,只是迄今为止所遇见的场面,都能靠魔力应付过去而已。
但利利提亚本身魔力极高,又完全偏科,专精于战斗这一门类,让他仅仅在这个领域内甚至达到了接近女巫的强度,至于西里斯的短板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有那么几个痛觉反复到模糊了意识的瞬间,身体本能仍然会显露出强烈的求生欲,西里斯有时会短暂恍惚,一时间遗忘自己在何时何地,突然提起一口气,惧怕于自己的死亡。
可看清现实之后,那种恐惧便冰冷地沉下去,令他感到反胃恶心。
极其讽刺的是,最早,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非常害怕自己的死亡。
不要说和人正面战斗,遇到需要用性命冒险的策划,他也一定慎之又慎,反复斟酌。
躲在幕后或挑拨,或教唆,或引导。
算计阴谋,衡量人心,逢场作戏,一步一步完成自己的设计。
他不敢用命去赌,因为他只有一条命,一次机会,失败就万劫不复。
如果人犯过的错误和罪孽可以列做一张名单,那么恨意或许能够清晰明白地看出该指向何处。
如果复仇是把刀扎进仇敌的心脏,一切就能够结束,如果是这样简单的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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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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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一开始只有最简单的唯一答案。
当别人指指他的角,询问他的来处时,他会回答:他是塞利法斯。
在他出生的村庄,每个人都是塞利法斯。
这个名字是他们的种族,也是他们的姓氏。
塞利法斯是混血,人兽混血在大陆上是最常见的族类之一,所以没什么值得稀奇。
他们头顶那对形似翅膀,蓝色羽毛如鳞片般的双角,除却还算得上美观,并无什么非凡之处。
这对角没有带给塞利法斯们超常的魔法天赋,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它们常见的最大用途之一,是在主人占着双手时替他向熟人打招呼,吵架时张大翅膀扑棱着壮声势。
愚蠢的行为,他旁观时曾轻蔑地评价,直到发现自己生气时也会下意识那样打开翅膀,为此别扭了好一段时间。
塞利法斯的村庄在艾佩庇里亚王国的边境,大城市的繁荣与进步跟他们没有太大关系,只是商贸的发达也给这个偏远小村带来了许多躁动的新鲜生机。
许多途经的商人向村里的孩子们讲那些让人目眩神迷的故事。
他们赞美女王,夸耀推罗的奇迹。
他从那些故事中衍生了许多对村庄以外世界的想象,并为之神往。
但相对的,村庄里老人们叙述的那些无可查证的传说,关于塞利法斯的血缘来历,就显得异常无趣,乏善可陈。年轻人对此总是提不起兴趣。
只是他嫌弃双角的无用之余,有时也喜爱和亲友们的这种相似。
所有塞利法斯都有这样一对角,只需见面就知他们流着同源的血脉,有着相同的来处。这种相同令人感到温暖亲切。
老人们讲什么海神,什么鱼和鸟血脉相融的奇迹,讲得累了,发现孩子们仍然听不进,也只能叹叹气,恐吓般讲点务实的警告提醒:
从前族里有人因事故切去一角,此后就神志半失,浑浑噩噩,终日不清醒。
凡是角羽断折,便会招来厄运。
若有损伤,损伤从此不可逆。
但如果悉心爱护,珍重以待,这对角便会庇佑塞利法斯,实现你的心愿。
塞利法斯不可失去其角羽,失去双角就等于失去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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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塞利法斯向女王朝献绸缎绣品时,在织物满地粼粼的反光里,女王从王座上起身,说:我要他的双角。
“我要所有塞利法斯的角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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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毫无疑问是不讲道理的掠夺。
但这样的奇想与暴行,在塞壬女王当政的艾佩庇里亚早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
没有正当的由头,就编造理由,罗织罪名。
掠夺变成围猎,变成屠杀,变成讨好女王的筹码。
她是最强大的魔法师,最了不起的占卜家,她想要的没有得不到,没有一个塞利法斯的去向能逃过她的眼睛。
人们说沾血的蓝色角羽在她身边堆积如山,远看光波粼粼,比故事里的海洋更绚烂瑰丽。
任何人都不可信,任何人都会出卖塞利法斯。
甚至不必等女王亲自转动眼睛,她一道悬赏令,数不清的人便要主动为她献上猎物。
一度被冷落的宫廷预言家更以为这是证明自己才能的大好时机,为追猎者们提供线索坐标,在谈判桌上为功劳归属分成争执,用秤量取塞利法斯的性命。
他想逃离那严密的罗网,却不知道该往何处逃去。
能够被称为“家”的地方,塞利法斯们聚居的村庄,是第一个被他们围猎的地点。
那曾吸引他的对外界的向往,将他在那灾难发生前带离了村庄,却使他幸免于难。
他作为学徒在工匠的帐篷外听见他们议论塞利法斯的悬赏,在他们迟疑和谋划的缝隙里,毫不犹豫地当场逃离了营地。
可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怎么能逃得赢那密不透风的追捕,逃得出所有素不相识者的贪婪,逃得过大陆上最强大的魔法师的眼睛?
他怀着最后一点侥幸地,逃回他出生的村庄,远远地望见那片黑色的灰烬。
最后一点侥幸是他做了一场噩梦,一切都只是梦里的幻影,他可以在家人身边醒来,看见世界仍然如初,无忧无虑。
他在废墟中从最后的侥幸里醒来,浑身冰凉,只剩下满怀痛苦与恨意滚烫。
但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什么都做不到,他的恨意是一把无力的刀。
他从怀里拿出自己仅有的匕首,用一种无路可退的、几近疯狂的思考想:
那些围捕他们的人,想要的都是塞利法斯的角。
那就让他们永远得不到。
他亲手切下了自己的双角,从根部割离。
他曾经不知道塞利法斯失去角会是这么痛苦的事情,他们和角相连如此紧密,割掉双角如同挖出自己的心。
但仿佛是那时的疯狂战胜了痛苦,剧痛没有让他立刻晕厥。
他在恍惚里想起,长辈们曾说过,塞利法斯的角可以实现人的心愿。
他一直不相信。但那时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抓着自己切下来的双角许愿:
所有害塞利法斯落到如今地步的人,都要遭受报应。
他们要尝受塞利法斯所受过的痛苦。
这一切背后的祸首,我要杀死她。
她绝不能轻易死去。
他许完愿,将那对角塞进嘴里,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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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上真的存在神明,面对这样的惨剧和暴行,祂们为什么无动于衷呢?
如果世上没有神明,他又为什么切断自己的双角之后,还能活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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