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过来的时候在木板的车厢里,手脚上戴着镣铐。
车厢颠簸得厉害,但他胃里空空,只有火烧般持续不断的热意,从胃里,自心脏,延烧到四肢百骸。
塞利法斯的村庄本就在边境上,自住民被屠杀后,就成了一块混乱的交界地,佣兵和强盗横行。
他昏倒在那里,被奴隶贩子当货物顺带捡走。
止血药物金贵,不会用在他这样看不出价值的孩子身上,所幸头顶致命的伤口奇迹般不流血了。
他自割断双角后开始发高烧,以至于路途的难捱,被歹人捡去的不幸都无暇思考。
他笃定这是自己死去的前兆。
塞利法斯失去双角之后活不过七天。
捡走他的强盗也觉得他大概活不长,但他们毕竟不把商品当人看,只要有数量就好。
没人认出他是塞利法斯。或者说,没认出“他曾经是”。
头顶生角的混血很多,因各种理由被人割去双角的可怜虫也多。
失去那对角之后,无论是从个体特征还是市场价值,塞利法斯都无特别之处。
可高烧褪去了,七天之后他仍然活着,甚至能够清醒地思考。
从金属的反光里,他模糊看见自己的样貌。
他原本的短发是棕色,眼眸如琥珀。因为过久没有打理,发尾已经落到肩上,和虹膜一样沉淀成干涸的暗红。
并且,他发现,他开始可以使用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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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转卖到黑市。
在发现自己幸运未死后,灼灼燃烧的恨意与怒火便开始要求他找寻生路。
他认识通用文字,算术也不错,还有一定的法术天赋。
虽然算不上太高的价值,但多少派得上用场。
买下他的金主是那座黑市的大人物,正为另一件事烦心:他雇佣的药剂师性情乖僻,对他毫无敬意,可那怪才的本事确无人可替。
送去偷师的学徒连皮毛都未曾学到,就被他转手送进了试药笼。
毒药可以杀人。
他现在最需要、最迫切的,就是学习杀人的本事。
他正好被送到那个天才的药剂师身边,或许是那份恨意太真实,驱动他学习的**格外强烈。
从小村里人都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对于不感兴趣的课业全不关心,唯有在喜爱的机械制作上格外专一努力。这样的秉性是能做出成绩的。
他在试药台上看见自己调配的溶液腐蚀金铁时想起这些话,格外讽刺。
那个被称为“医师”的药剂师很看好他。
医师性格阴沉,喜怒无常,暴戾乖张,人人避之不及。
但他与医师对话时,却敢于盯着他的眼睛,不会因为被医师注视而发抖。
记性好,动作利落,脑袋也灵活,这些特质很快让他在学徒里脱颖而出。
有一天收拾东西时,医师突然问他,是哪里人,有父母吗,角怎么断的。
为应对这类问题,他早给自己编造了一套来历,便回答是在与家人迁徙时被强盗所劫,被割去了角,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医师听完淡淡应下,没说什么。
但后来医师开始没头没脑地和他说,例如他为什么看某人不顺眼,他曾经遇见过什么人事,抛弃他的亲族和背叛他的旧交。
他平时少言,这些却是反常的私心话。
他渐渐意识到,那个怪癖的医师唯独对他多有善待。
医师才能奇绝,但生就这样的性情与乖戾,在被人厌弃的同时也厌弃人,又在自作自受的茧里感到孤独。
他对药物研究极其执迷狂热,妄图用事业上的成就向谁证明自己,而如今年岁已长,身边仍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便多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常日里时时相处,不免生出些感情。
医师品性道德极差,但对他确实还不错,又算是知遇他的老师。
他心里有一点点动摇,觉得这个人确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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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塞利法斯的追捕持续了一两年。
他不敢听相关的消息,又逼迫自己不能不听。
即使听了也什么都做不到。他连救自己都困难,遑论救其他人。
可一些意外有时候总会落到人面前来,避也避不开,理智也压不住,吸引他往明知危险的地方去。
他在黑市里遇见了另一个塞利法斯,被压在地上,正被切下双角的货物。
商品的哭声和尖叫在黑市里遍地都是,但那个塞利法斯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击穿他的神经,让他感觉血液逆流,心脏停跳,仿佛场地中被切下双角的是自己。
那些刽子手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一笔大生意!”,塞利法斯的角羽能换取极其不菲的赏金。
女王如此执着于搜寻他们的角羽,这对翅膀真有如此稀奇?是否与她的强大有关系?
它们能成为施术的材料吗?能成为实现愿望的道具吗?是否落到任何人手上都有同样的效力?
但占有珍贵物件的贪婪很快会被人提醒:那是艾佩庇里亚的女王,她的眼睛能遍及世上每一处。
她要所有塞利法斯的角羽,任何一片不能落下。
也有人偷偷将猎获的角羽收藏留存,加以十七道反定位的法术,仍被女王发现,以逆反罪论处。
他们遗憾地咂咂嘴,接下来讨论如何让宝物不被人抢走,换取正当的酬劳。
在那些谈论中有人瞥了奄奄一息的塞利法斯一眼,问,那剩下这人怎么处理?
——放着吧,或者仁慈些,给他个痛快。塞利法斯没了角就没用处,放着也是等死。
血液在头脑积聚,他感到意识与身体几近分离,身体却走上前,用冷静的语调说:把他给我。
黑市里的人们看他一眼,认出他来,说:哦!那个怪癖的老古董身边的学徒,‘小医师’,你缺试验品了?
捕获这个塞利法斯的,正是黑市里雇佣医师的那位大人物。
那位大人物把他送到医师身边,期待他学成之后取而代之,遂那些下属对他也有些印象,算是自己人,便不计较这一点零头,随手把剩下的塞利法斯交给了他。
那塞利法斯还是个少年,比他长几岁,个子也高些,被搬动时却不显得沉重。他不认识这个人。
塞利法斯有很多。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乡邻,位于其他地方,他素不相识的同胞。
这个人是他们中之一。
但他的角已经被切断,他快要死了,成为无数死去的同族之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往常听见塞利法斯的消息,他都尽可能做出平常的反应,不想扯上关系被疑心。
因为不知道那些占卜塞利法斯所在的法术到底以什么为根据,只好尽可能地避免一切联系。
他到底还算塞利法斯吗?
是因为已经不算是了,占卜才至今没有找到他?
心跳得剧烈到几乎麻木,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又让他希冀地想:如果只要失去角就不会再被找到了呢?
如果失去角之后好好照料,说不定能活下来呢?
就像活下来的他一样。
他研究毒药太久,对于治疗却显得陌生。
把那个少年搬上自己的床铺,翻箱倒柜去找能用的止血药粉,不进食也能帮人维生的药剂。
啊,还有治疗的魔法石,医师那里有一块不错的。
想到老师的一瞬间,他从那种疯狂里微微清醒。
医师不会赞同他做这种蠢事。
但是,万一,医师对他毕竟特别关照……
就像连幻想的时间也是一种无法持久的奢侈,医师听说了黑市里的消息,过来问他:“你要救这个塞利法斯?”
他毕竟是太熟悉这个性情怪异的老师了。
以至于他足够能在听见这话时就迅速地想起,他为什么需要熟悉到这个地步。
医师的声音很冷,淡薄像他评价每一个试验品。
只因为医师对他说话有时和缓两分,他就有能被例外的错觉了。
医师说,伤得太重,救不了。塞利法斯失去角就会死,角以外的部分没用,没有救的价值。
医师看他一眼,说,你也断了角,因为这种同情心感到同病相怜了?
不必要。同情心是没用的东西。你聪明,也记得只有聪明有用。
他对着塞利法斯的少年又思量片刻:不过说回来……女王如此看重塞利法斯的角,角以外的部分真的没有特殊之处?抗药性,耐受性,或许会和其他人不同?在他死去之前,说不定还能用用看。
医师看向他问,你要试试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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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不同的。
塞利法斯也只是人,切开身体时所感受到的每一分痛苦,都和正常人所体会到的没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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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手术刀,走到床铺前,切断了少年的颈动脉。
血液溅到他脸上。
医师冷冷地看着他。
他听见自己冷静的语气在说:抱歉老师,我考虑不周。他伤得这么重,药物试验结果会有偏差,还是不浪费时间了。我们找其他试验品吧。
他说话时直视着医师的眼睛。
医师喜欢他如此。
或许这段话里的逻辑确实可信,医师赞同,嘱咐他准备之后的实验材料,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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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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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他对于医师,还是医师对于他来说。
这个人必须死,在他有能力独善其身,脱离这个地方之后。
虚假的温情和心软毫无意义,他只有一条命,现在更多背了一条。
活下来的人需要担负责任。他不能失误。
他擦拭完手术刀上的血,收敛了素不相识的同胞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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