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6
成田机场的喧嚣一如既往,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停泊的银色巨鸟。我推着不大的登机箱,箱子上搁着画具包。我今天穿了条修身的浅色牛仔裤,搭配一件宽松的米白色亚麻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白色的长发高高束成利落的马尾,红挑染垂落下来,更添几分飒爽。生理期的不适已基本消退,虽然眼底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精神好了许多。我脚步轻快,眼神平静地扫过指示牌,朝着国际出发的方向走去,周身散发着一种即将踏上新旅程的、混杂着离愁与释然的独特气息。
“妤鸢!”
一声熟悉的、带着急切和喘息的声音穿透人群的嘈杂,自身后传来。
我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
只见松冈凛正朝着我快步跑来,额角带着汗,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急切和浓得化不开的不舍。而在他身后几步远,还跟着三个探头探脑、表情各异的少年——正是七濑遥、叶月渚和橘真琴。
凛几步就冲到了我面前,气息还有些不稳,目光贪婪地在她脸上逡巡,仿佛要将我的样子刻进脑海里。“还好……赶上了!”他喘着气,声音带着庆幸。
而他身后的三人组也跟了上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探究。尤其是叶月渚,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哇!凛酱!这就是……”渚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夸张的惊叹,目光在我白色的高马尾、额角的红挑染和那双沉静的青红异色瞳孔上来回扫视,“好……好酷啊!”他找不出更合适的词。
遥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深蓝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审视。真琴则温和地笑了笑,语气友善:“你好,打扰了。我们是凛的朋友。他……坚持要我们来送送你。”他看了一眼旁边浑身紧绷、注意力全在妤鸢身上的凛,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凛这才意识到朋友们的存在,脸上掠过一丝窘迫,但很快被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他有些粗鲁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什么:“喂!你们……安静点!”然后,他重新看向我,眼神里的热度几乎要将我灼穿,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我送你去安检口?”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送行团”,尤其是那三道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我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但随即,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没有未来,没有承诺,只有此刻的道别。这个认知,像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我心底那层名为“理智”的枷锁,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放纵的轻松感。
我迎上凛灼热的目光,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很浅,却瞬间点亮了我的面容,显露出几分被长久压抑的、属于18岁少女的鲜活灵动。我甚至对着凛身后那三个好奇宝宝,也微微颔首,落落大方地应道:“嗯,麻烦了。也谢谢你们特意过来。” 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坦然的随性。
凛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活泼意味的笑容晃了一下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涌上更浓的酸涩——这是最后了。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有些霸道地,一把接过了我手中的登机箱拉杆:“我来!”
“喂!凛酱!你好狡猾!我们也想帮忙啊!”渚在后面不满地嚷嚷。
“闭嘴!”凛头也不回地低吼了一句,拉着箱子,固执地走在我身侧,用身体替我隔开拥挤的人流。他的朋友们只好跟在后面,形成一个小小的、引人注目的送行队伍。
通往安检口的路上,气氛有些微妙。凛几乎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目光却像是黏在了我身上,贪婪地捕捉着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带着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无声的眷恋。
倒是后面的三人组,在小声地“交流”着。
“呐呐,遥酱,真琴酱,你们看凛酱那样子……”渚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遥,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像不像护食的大型犬?”
遥瞥了前面一眼,没说话。
真琴无奈地笑了笑,低声道:“渚,小声点。不过……凛确实很在意这位小姐。”
“她真的好特别啊!白头发!红挑染!眼睛还是两种颜色!像漫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渚的兴奋点显然在外形上,“而且气质好酷!凛酱这家伙眼光不错嘛!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凛酱小气死了,问了一路都不肯说!”
“大概……是怕我们打扰到她吧。”真琴温和地推测。
他们的窃窃私语断断续续地飘到前面。我听到了,觉得有些好笑,紧绷的神经反而放松了些。我侧头看了一眼身边沉默得像块石头、却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凛,主动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沉重的寂静:
“喂,松冈凛。”
“嗯?”凛立刻像被按了开关,猛地转头看我,眼神专注得吓人。
“比赛,”我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在聊天气,“全国大赛,还有之后的选拔……加油。” 我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点真诚的调侃,“别再撞翻别人的颜料罐了。”
凛的脸瞬间涨红,窘迫地别开视线,小声嘟囔:“……知道了!那次是意外!” 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了弯。她记得!她还用这个打趣他!
快走到安检口排队区域了。人渐渐多了起来,广播里播放着航班信息。离别的实感越来越强,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
凛的脚步慢了下来,最终停在相对人少一点的角落。他转过身,面对我,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里面翻涌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带着巨大失落的问题: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又像是明知得不到答案却依旧忍不住要问的执拗。
果然来了。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我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然而平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凛,”我清晰地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去哪里,并不重要。” 我微微歪了下头,马尾辫轻轻晃动,额角的红发跳跃着,“重要的是,我们各自要走的路,方向不同。就像颜料店的相遇,海边的偶遇,水族馆的蓝光,还有昨天的日落……它们很美,很特别,但终究只是旅途中的风景。” 我的语气很轻松,甚至带着点释然的洒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风景看过了,记住了,就该继续向前走了,不是吗?”
她的话语,像最轻柔也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剖开了所有关于“未来”的幻想。凛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强行掐灭的火焰,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当然懂她的意思。他比谁都清楚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只是……只是亲耳听到她用如此平静、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那份痛楚,依旧尖锐得让他无法呼吸。
看着凛骤然苍白下去的脸和眼中无法掩饰的痛色,我的心口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我移开视线,看向他身后不远处那三个表情各异、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朋友。渚一脸“哇好深奥”的懵懂,遥依旧沉默,真琴则投来担忧的目光。
最后再看一眼吧。我想。我重新将目光落回凛的脸上,看着这个像一团炽热火焰闯入我短暂旅途的少年。他给我制造过混乱(颜料罐),带来过强势的温暖(外套),有过莽撞的误会(机场),也有过笨拙的体贴(水族馆、热可可)和不顾一切的执着(海边表白、昨晚的请求)。他是我旅途中一抹过于浓烈、让人无法忽视的色彩。
“松冈凛,”我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郑重,“认识你,挺有意思的。”我微微笑了笑,那笑容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调侃的轻松,而是染上了一丝真诚的暖意,“好好游,游到你的世界尽头去。” 这是我作为旁观者,能给予他最大的、也是最真诚的祝福。
说完,我不再犹豫。伸手,轻轻却坚定地从他手中拿回了自己登机箱的拉杆。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手背,带着微凉的触感。
凛浑身一颤,像是被惊醒。他看着我平静地转身,推着箱子,朝着安检口长长的队伍走去,那束高高的白色马尾在人群中轻轻摆动,像一面即将远航的帆。
“等等!” 凛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破音的嘶哑喊了出来。
我的脚步顿住了,却没有回头。
凛猛地冲上前两步,从身后,用尽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这一次,不再是那晚那种小心翼翼、带着绝望的拥抱。而是充满了少年人不顾一切的力气、带着要将我揉进骨血般的眷恋和不甘!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环住我的肩膀和腰身,下巴重重地磕在我的颈窝,滚烫的呼吸急促地喷在我的耳后和颈侧,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浓重的鼻音。
“……” 他埋在我的颈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我颈后的衣领。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着。
这一次,我没有推开他。我安静地站着,感受着身后少年身体传来的滚烫温度、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颈后那片迅速扩大的、灼人的湿意。机场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去,只剩下身后这个人沉重的心跳和压抑的悲鸣。我微微仰起头,看着机场高耸的穹顶,眼神有些放空。放纵吧,最后一次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这个拥抱持续了十几秒,却又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后面的渚捂住了嘴,眼睛瞪得老大;遥别开了脸;真琴轻轻叹了口气。
终于,我抬起手,没有回抱,只是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凛紧紧箍在我腰间的手背。这个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凛的身体猛地僵住,随即,那紧紧箍着我的力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低着头,用手背狠狠地、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痕,肩膀依旧在微微耸动,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我没有回头看他此刻狼狈的样子。我只是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紧了登机箱的拉杆,挺直了背脊,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那么,再见了,松冈凛。”
“再见了,各位。”
说完,我不再停留,推着箱子,汇入了安检的队伍,白色的马尾在人群中划出一道利落而决绝的弧线,很快便消失在拐角处,再也看不见了。
凛依旧僵立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泪水混合着汗水,狼狈地沾湿了他的脸颊和衣领。他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凛……”真琴走上前,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渚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挠了挠头:“喂……凛酱……”
遥沉默地看着妤鸢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凛失魂落魄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
过了许久,凛才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妤鸢消失的通道口,那里面没有了泪光,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被熊熊火焰点燃的决绝!他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干脸上的最后一点湿痕,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对着空气、对着那已经远去的身影,一字一句地吼道:
“妤鸢!你等着!我一定会游到世界尽头!游到你……能看到我的地方!”
他的吼声在机场空旷的出发大厅里回荡,带着少年人最纯粹、最滚烫、最不甘的誓言。周围的旅客纷纷侧目。
真琴和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和一丝动容。遥的目光则落在凛紧握的、青筋毕露的拳头上。
世界尽头在哪里?她又会在哪里?没有人知道答案。但此刻,这个红发的少年,仿佛要将所有的不舍、不甘和燃烧的爱恋,都化作驱动自己破开水浪、奔向未知尽头的力量。
潮起潮落,羽翼终将远行。而有些潮声,一旦在心中响起,便再难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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