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碾过积雪未消的官道,驶向苍茫的陇西腹地。车厢里燃着上好的银炭,暖意融融。
车行三日。
整整三日,闫豫青几乎手不释卷。他倚在厚厚的裘毛软垫上,案头摊着厚厚的卷宗或是不知名的古籍,神态专注。偶尔从书卷上抬眸,目光掠过对面从强压着雀跃到明显泄了气蔫头耷脑的傅云山,眼神平和得如同古井深潭,不起半点涟漪。
没有询问傅云山如何离京一路是否辛苦;没有解释他为何离京数月音信全无,更没有提起那支让傅云山日日夜夜揣在心口温热的青玉竹簪。
甚至偶尔,闫豫青还会放下书,语气自然熟稔地开口,问的是大理寺近况,或是官场上几桩无关紧要的轶闻,末了,总不忘加上一句长辈叮嘱似的关怀,“风沙渐大,此去更北,记得添衣。”或者,“到了陇西,万事要小心为上。”
每一次这样正常的关心,都刺在傅云山心底那团滚烫的期待与疑惑上。
那团火灼烧着,由喜转忧,由忧成怒,由怒积郁。
他盯着闫豫青那线条完美的侧脸,心绪翻江倒海:
只是长高了?就是这般疏离吗?
送我那簪子,算什么?
京城数月,只字片语也无,现在又这般……轻描淡写?
他到底……心在何处?
委屈缠紧了心脏,不解和莫名的怨怼在胸臆间冲撞,无处可逃,只能在那双年轻的眼眸里化作越来越浓重的失落和生人勿近的气闷。他紧紧抿着唇,腮帮微微鼓起,像只被逼到角落却又不肯认输的小兽。
车厢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车轮碾压雪地单调的吱呀。傅云山甚至能捕捉到闫豫青指节敲击书页微弱而规律的轻响。
他把头猛地扭向窗棂,盯着那鹅毛般的雪花飘落。
第三天黄昏,天际最后一线惨白的日光即将被浓重的灰色吞没。车厢隔绝了扑面的寒风,炭盆烘出融融暖意,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格外清晰。闫豫青靠坐在柔软车厢,执卷细读。他未曾抬眼,只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冷么?若冷,叫人再添些炭火。”
傅云山目光钉死在窗外的荒凉山景,几乎是咬着牙,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火星硬邦邦地顶了回去,“不冷!不劳钦差大人费心!”
车厢骤然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炭火在铜盆中哔剥爆裂的微响。
那双含情似水的桃花眼终于从字句间完全抬起,沉沉地落在傅云山紧绷的侧脸上。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之上。仿佛傅云山那带着明显敌意的顶撞,不过是微尘拂过大象,不值一提。
这沉默的注视,这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的姿态,让傅云山心如蚁噬。一股羞愤混杂着无力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淹没了他的胸口。傅云山僵硬地转过脸,死死盯着窗棂上凝结扭曲的冰花,拳头在袖子里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闫豫青翻过一页书,指尖划过一行墨字。
傅云山那份期待落空后羞恼交加的别扭,清晰地落在他眼底,如墨滴水般分明,这只骄傲的小老虎绷紧神经又强忍冲撞的样子,倒也有趣。
只不过有些事,还得徐徐图之,贸然出手,只怕庄周梦蝶一场空。
一路疾行,风雪稍歇。
第四日,陇西荒凉干冷的土地终于在苍茫中显现。
闫豫青并没有直接前往会宁,而是径自在离会宁还有不到三十里的定西城,包下城内一处偏僻却颇为坚固的老字号客栈后院。
傅云山皱着眉看着眼前灰扑扑的客栈,一块褪色的“栖云居”旧匾在寒风中歪斜晃荡,墙皮剥落得厉害,处处透着破败苍凉。
闫豫青径自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冷风卷着门外寒气和傅云山心头的疑虑一并撞入。
下一刻,他怔住了。
门内暖雾裹着似有若无的清雅冷香,温柔地扑面而来,地龙的热意无声地透出上好的青砖,蒸腾掉粘在骨头缝里的寒气。廊柱桌椅的料子皆是老得发亮的鸡翅木,触手温润;角落随意摆着的白瓷瓶,是汝窑雨过天青的釉色……毫不起眼的门脸后,是深藏不露的底蕴在无声流淌。
“公子。”伙计取下闫豫青身上的大氅,行动利落无声,如同影子穿行。
这竟是闫家的产业。
当晚,客栈深处的静室内,灯火摇曳。
“陇西水浑,赵明德这尾鱼,腥气浮了。”闫豫青穿着一身素色常服,面沉如水,翻着都察院探子送来的卷宗。
案头摊开的暗探密卷,清晰勾勒出县令赵明德与盛隆商行的罪恶勾当——其他商队尽遭匪劫,唯独盛隆安然无恙;巨额税银入库,却总能在赵明德的私囊中找到流向。
走私、劫掠、洗钱。
闫豫青眸底寒光闪烁,判断已明,尚缺铁证。
“成英,”他指尖轻点桌面“即刻联络会宁的暗桩,三日,我要知道水面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其一,赵明德内宅。衣食住行,仆役口风,采买明细。奢靡之源何在?人皆有价。仆从杂役,酒徒浪子,寻其隙,破其口。”
“其二,州府、县衙两处税银卷宗。库房实存与簿册比勘,一笔一画,一丝不许差。商队劫案文书,细细比对,恰好二字,便是最大纰漏。”
“其三,”音调陡然下沉,杀气微露,“让人盯死盛隆商行。路引真伪,行踪落脚,与赵府往来脉络。若有流匪扰境,何以独他无恙?巧之又巧,即是证据。我要铁证如山。”
成英心领神会,躬身抱拳,“公子放心!”随即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竟是踏雪无痕。
屋内复归幽静。
案侧不远处,一道身影几乎与墙壁的阴影融为一体。
傅云山盘膝端坐于一张临窗安置的侧榻上。他并未更衣,依旧是那身玄色劲装,只摘了护腕,腰悬的玄鞘长刀此刻正笔直地立于榻旁倚墙,森冷的刀柄顶端恰好在他手边一握之处。他双眸微阖,似在养神,胸膛随着悠长缓慢的吐纳微微起伏,整个人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闫豫青的目光并未停留在他身上,重新专注于案头卷宗舆图。
傅云山并不介意闫豫青的忽视,从踏入陇西的这一刻他就摒弃了所有的杂念,脑海里只有护卫闫豫青这一件事。
直到三更将尽,闫豫青才放下最后一卷文书,略显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他抬眼,目光终于落在角落里那道几乎融进黑暗的身影上,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沉,“歇着吧。”
傅云山无声点头,他依旧保持着盘膝打坐的姿势,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眼睑低垂,呼吸调整得绵长细密。
闫豫青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暖黄的烛光勾勒出少年紧绷而执拗的侧脸轮廓,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吹熄了案头灯烛,仅留一豆微光。
第三日深夜,静室里烛火噼啪。
成英一身夜行服尚未换下,风尘仆仆,将卷成细轴的密报呈上,“公子,已查清。赵县令府中器用摆件,俱是逾制之物。一方前朝古砚便抵得上寻常官吏一载俸禄,厅内金丝楠木桌椅、犀角宝盘……其日常开销远超十倍不止。此等奢靡,绝非其俸禄所能支撑。”
“其确与盛隆商行交往过密,该商行货物进出关卡记录不清,常走险僻小路,宣称避匪,却从未受损。近日有一批新运入的木箱,异常沉重,以香料皮草遮掩入库,疑为银锭。”
“另外,属下比对了近两年商队遭劫文书,发现蹊跷——几起大型劫案发生时,盛隆商行的路引或报备行程,竟多次显示其商队主力恰好不在会宁境内,过于凑巧。” 成英面色凝重,指关节用力按在桌角,“最确凿的是税银一项,账册所载三日前入库的五千两官银,属下潜入府库核对实收簿册。那登记入库的印记油墨尚新,气味刺鼻,纸张却仅有边缘起皱,中间光平如新,此乃匆忙造假替换旧页的铁证。”
成英抬起头,眼中寒光闪烁,“公子,这盛隆,便是他吸食民脂民膏、劫掠商旅再将赃银洗得白白净净的血盆大口!”
“只是,”成英语带愧色,“赵明德狡兔三窟,真账册疑有三套五本,分藏于私宅密室、城西别院及盛隆城外一处偏僻货栈。账目做得极为刁钻,彼此勾连又矛盾,仓促间实难揪出致命之本。
“无妨。”闫豫青的目光落在桌面陇西舆图上大荒沟的位置,修长如玉的指节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点。
突然一直如泥塑般静坐侧旁的傅云山身体骤然绷紧,右手猛地攥紧了刀柄,他目光锐利地扫向屋内最暗的角落,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刺得他后颈发凉——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潜进来了。
闫豫青指尖顿停,目光掠过傅云山此刻杀气内蕴的姿态。一丝浅淡的赞许掠过眼底。
他微抬了下颌,淡淡问了一句“空鸣到了吗?”
话音刚落。
墙角那片浓重的阴影里,无声地现出一个人影。
傅云山心头一凛!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竟然毫无察觉!刚才那股冰冷的压力,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这人气息收敛到了极点,简直像块石头。
傅云山握刀的手更紧了。
那人身材很高,穿着墨色的衣服,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脸色是常年不见光的冷白,五官轮廓分明,没有任何表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像结了冰的深潭,没有任何波澜,也看不出情绪。
正是闫家的暗卫空鸣。
空鸣只是对着闫豫青的方向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属下在。”礼毕,他那双冰封的眸子才极其短暂地在傅云山紧握刀柄的手上一掠而过。方才傅云山瞬间警觉地反应,他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小小年纪竟能模糊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这份敏锐已属难得。
“赵明德想当一条藏头不露尾的蛇,”闫豫青指尖点落在舆图上大荒沟的位置,声音冷冽,“我们便把他逼出来。”
闫豫青目光转向成英,“成英,有三件事交你,带人去办。”
“其一,即刻放风出去,会宁税银亏空、商队频劫之事朝堂已有察觉,近日便有钦差抵达会宁探查详情,务必要传得真切,定要让他疑神疑鬼,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其二,你带李都察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死盯赵明德及其心腹:其主宅、城西别院、惯用私道,寸步不离!另一路潜入盛隆商行,他们藏匿的银锭绝不止一箱,摸清楚数量、地点!更重要的是,拿到他们真正的路引文书!”
“至于其三……”闫豫青的指尖划过舆图上通往会宁的官道,抬眼看向神情微凛的傅云山,“明日,云山随护,我们扮作寻常商贾模样,走官道,入会宁县境。要让赵明德知道,更让他亲眼看见,他心心念念的钦差,扮作商人潜来暗查,且明面上的护卫,不过一人。” 闫豫青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定在傅云山紧绷的脸庞上,“入城后,我们先在城中露面,尤其要去城外那个货栈附近转转、打听打听行情。随后,寻个由头,去盛隆商行看看货。”
“赵明德闻此风声,早已如惊弓之鸟,我们这般秘密造访,在他眼中,无异于钦差已然握紧他的命门,即将图穷匕见。但他看到的现实是什么?”闫豫青目光淡淡扫过三人,“钦差仅有区区一个护卫,便敢深入虎穴,意图染指他视为命根子的要害之地!这巨大的诱惑与深切的恐惧交织下,他会选什么?”
暖阁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窗外风声呜咽,似鬼哭。
闫豫青嘴角绽开一丝无情的冷笑“他会选一条最合理、最能撇清自身干系的死路——流匪劫杀。”指尖重重戳在舆图上会宁城西那片犬牙交错的深谷——“大荒沟!陇西匪患本就猖獗,一群流寇劫杀一个过路的富商及其随从,夺其财物,毁尸灭迹……在赵明德看来,这简直是天赐的完美结局。”
闫豫青语调陡然一转,更为锋利“然,赵明德这等狡兔绝不会将全部筹码都押在刺杀钦差上。那记录走私详情、洗钱路径的真账本,那堆积如山的赃银,是他起家的老本,他既舍不得毁,也不愿毁!大祸临头之际,他只会转移,将所有见不得光的命根子,尽快转移到一个他自以为更安全的窟里去。”
闫豫青的视线倏地钉在成英身上,锋芒毕露,“这就是收网之际!待我等明日启程入城,在货栈与商行附近现身施压之时,便是赵明德自以为杀局已定、急于转移罪证之时。你与李都察两队人马,务必死死盯住赵明德本人、心腹以及他那三处藏匿点的任何异动!一旦发现其惶急如丧家之犬,开始转移那些真账目、真赃银——成英,把那套账实勾连的铁证,给我干净利落地取来!”
——以身为饵,引蛇急窜,趁乱夺其逆鳞。
成英眼中精光一闪,肃然躬身“公子放心。” 三件差事件件要命,他却已觉成竹在胸。
闫豫青重新埋首卷宗,烛光在他脸侧投下深邃的轮廓,低语道,“三窟狡兔?待我烧穿你的迷窟,看你有何遁形。”
“空鸣,”闫豫青的目光转向那尊沉默的冰雕,“待命大荒沟。”
空鸣无声颔首。
最后,闫豫青的目光落在了傅云山身上。
少年依旧握着刀柄,脊背挺直如松,下颌微扬,眼神倔强地落在地图另一端,显然前几天的郁结还没散尽。
闫豫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他踱步靠近。距离近到傅云山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清洌又迫人的气息。
“傅云山,”闫豫青的语调很平,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眼神在他绷紧的手臂线条和执拗的侧脸上逡巡了一圈。
见傅云山依旧梗着脖子没反应,连个眼神都没给,闫豫青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一下,语气一转,用一种近似于闲谈腔调慢悠悠地补上,“明日的商行,后日的大荒沟,那些闻腥而至的蛇鼠之辈,都得麻烦你帮我挡一挡……”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傅云山紧握着刀柄的手上滑过,声音轻得像耳语,又重得像承诺“……可别让我真被蛇咬着了啊。”
傅云山眼皮未抬,只一板一眼地拱手,“卑职遵命。”
字字疏离。
侍立一旁的空鸣面无表情,成英垂首,心中却都掀翻滔天巨浪——公子这哪是调遣?方才那目光,那语气,甚至最后那句轻飘飘的托付,分明是再**不过的撩拨!更震惊的是,傅云山竟如此冷淡地回应,竟是……公子追着跑,人家却不想领公子的情!
闫豫青看着傅云山这强装镇定的反应,眼底那点趣味似乎更浓了些,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清冷模样,仿佛刚才那句略带撩拨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闫豫青淡淡收回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该为赵大人送行了。”
灯影摇曳,客栈静室里只剩一片蓄势待发的沉默。
第一个案子不想写的太复杂……试试自己的脑洞都开成啥样子。最近工作好多啊,生活也乱七八糟的,都没时间改稿子呜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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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牢钦差大人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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