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香兰坐在小舟上,百无聊赖地瞧着水灯从她的眼前飘过。兔子、莲花……五光十色,她知道上面写着多么让人作呕的愿望。
恶心的灵魂惯于盘踞在光鲜的皮囊底下,又以花言巧语加以掩盖。乍一看,好像还凑成了个人样。
一个人掉进了这水里,怎么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呢?
江棠是一个那么好的人。旁人对她一点好都能让她记好久,一点夸奖甚至一个微笑都能让她高兴一整天。
为什么死的是她,不是那些人呢?
香兰握紧了拳头,讥讽一笑,看向远方天边。
要下雨了。
……
萧慕北这么走出去就是个活靶子,那河里的怪物本就闻到血腥味却摸不到而不耐烦了,这下可好了,这人直接走出来了。
唐岁初猜到他有保命手段,但不清楚是什么。有副作用?他受伤了可以用吗?能抵抗得住怪物的攻击吗?
他……会死吗?
朔逸同轻轻拍了拍唐岁初的肩膀道,“相信他吧。”
那些黑色的粗线瞬间朝萧慕北袭去,数不清数量,它们就像吐着冰冷的信子的贪婪的蛇。唐岁初还是死死地盯着那一处,但很快他就看不清了,因为黑线实在是太多太多,严严实实地把中央的少年包裹起来。
等等,萧慕北把剩下的灵石给了朔逸同——如果他的保密手段也和唐岁初之前推测的一样是法器的话。那这不太能成立,因为就算是在没有灵气的环境下可以使用的法器也是需要烧灵石的。那就只剩……
湖上的水雾裹挟来一阵浓得呛人的血腥味。
忽然间,水面荡起了无规则的波澜。唐岁初发现船周围的水变成了诡异的红色。雨水落下的速度缓慢得仿佛停止了,它也是红色,就像血一样。
唐岁初屏住了呼吸。他看见一道水纹一样剑光从黑线里斩出,那些红色的雨和水汇向那道剑光,使它有一种割裂天地的气势。那些黑线从剑光的位置断开,消失无影,露出中间的少年单薄而纤长的背影。
那件的外袍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是了,是剑诀。如果在完全没有灵力的情况下可以使出剑诀,那么只剩下一种情况——这个人是魔修。
魔修之所以魔修,本质上是因为他们的修行功法和正道修士不一样。魔教在几百年前被正道驱逐到灵气稀薄的荒漠,在那里正常的吐纳方法是很难奏效的。于是魔修的修炼方法更侧重于储存,但弊端是他们的经脉在留住灵气的同时,也留下了很多杂质。所以魔修中很少有修为很高且达到这个修为还没有走火入魔的人。魔教的功法大多伤身并且狠辣,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萧慕北?根本没人会往那边想吧。他看起来光风霁月,就算滚进泥潭也没人会觉得他泯灭于尘埃,他和魔修有什么关系?他是剑门,不,当代的江湖第一天才。
剑门可是三大派之首,当下最能代表正道的门票。真的有人可以在剑门那群老头眼皮子底下修魔?
更重要的一点,明明萧慕北广为人知的是至纯的木灵根,他现在展现的却是精彩绝伦的水系法术,难道这些所有人都知道的情报也是错的?
那一道剑光几乎把水面上的那些触须砍秃了。虽然它们很快又长了回来。
不论如何,屏障这边的压力小了很多。朔逸同也因此松了口气。
就算是朔逸同方才也看起来也很吃惊,不过很快又变回了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唐岁初无奈地想,萧慕北他师父都不知道吗?
唐岁初看见萧慕北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魔教功法的消耗果然非同小可。
那些黑色的线见状又兴奋地抖动起来,再次向萧慕北袭来。
他辛苦争取的时间不能浪费。唐岁初在很短的时间冷静下来,不再看他,重新开始分析这个幻境。
他是遗忘了什么吗?唐岁初一遍一遍地会议和香兰的对话以及她的房间。
一直以来他们都紧紧地抓住江棠这个线索,她确实很重要。但如果把江棠姑娘从这个故事里剔除掉呢?
钱、红绳手链。好赌的父亲、视父亲大过天,一味纵容的母亲、有多次折叠和灼烧的痕迹却没有烧掉的信纸。
她为什么被卖到锦糖阁呢?而她没有回也没有烧掉的那封信最后给她带来了什么?她有彻底摒弃掉自己的过去吗?
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唐岁初知道。是没有。还有就是她盒子里的钱有一点太少了,如果她真的只是为了自己逃出这里而努力,这是绝对不够的。那么她的钱呢?
唐岁初知道红绳手链一般会在两种场景出现。第一种是定情,另外一种是由长辈送给小孩子,以祈求平安。但如果只是用于装饰,当然另说。
如果只能猜最后一次,那么……
唐岁初道:“金云赌坊,去金云赌坊!”
朔逸同立马喊道:“好了,小北!我现在能坚持一个半时辰,去金云赌坊绰绰有余!”
萧慕北挥出最后一道剑光,转过身。他腿一软,往前面倒。唐岁初连忙接住他。
萧慕北不好意思地借他的肩膀站直,又立刻松开手。唐岁初看见他的眼里有一丝转瞬即逝的红光,萧慕北面色苍白,浑身的血腥味没有散去,这使他透露出一种锋利而危险的气息。但当他抬眸望向唐岁初的时候,这种感觉忽然消失了,他又恢复了那种平静温和的模样。
朔逸同担忧道:“要先喝点药吗?”
萧慕北轻轻摇了摇头。
唐岁初明白,这很可能是因为魔教的功法需要用到血。他的意思是此刻还不能放松警惕。
明明站都站不稳了还那么逞强吗?
唐岁初抬了抬眉,把他的手捉了回来,架住。
朔逸同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架起另一边。
萧慕北无奈地叹了口气。
三人缓慢地朝金云赌坊的方向走去。唐岁初和朔逸同就这样一左一右架着萧慕北。萧慕北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低着头由着二人。
那些怪物依然跟着他们,不断地撞击着屏障。
朔逸同瞧这些小怪物前扑后继却无济于事的样子,得意地哼了一声:“你们boss老大都破不了,你们这些小炮灰怎么破啊?自不量力!”
唐岁初目光偏移。他还是忍不住想萧慕北居然是个魔修这件事——萧慕北可能很相信朔逸同,但他就不怕唐岁初出去大肆传播吗?虽然可能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就是了。
他又想到萧慕北在小船上护在他身前的那一幕。他就这么不怕死?
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怎么想的?
唐岁初道:“等这一切结束,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萧慕北垂下眼眸,他眼底有温和的笑意,但最后只说:“嗯。”
朔逸同听了这话吓得对唐岁初喊道:“别立这种flag啊小伙子。”
“幅兰格?这是什么话?”唐岁初疑惑道。
朔逸同无奈道:“啊,没什么就是……怪不吉利的。”
话一说完,三人都笑了。
……
金云赌坊。
香兰站在赌坊最高的观景平台上,她没有撑伞。那些在阳光底下光泽油腻的劣质首饰,在漆黑的雨幕里竟还有几分瑰丽不凡的模样。她的裙摆上全是污泥,就那样站着,整个人却好像一朵孤芳自赏的花。
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赌对了。
唐岁初率先和她打招呼:“香兰姑娘。”
香兰回过头,她的头发全湿了,脸上有不知道是泪痕还是雨迹。她面色是苍白的,却涂着鲜红的口脂,显得与第一次见面不同的明艳。但她不再掩饰自己的神情,显得有些挑衅:“哟,终于来了。”
唐岁初笑着抱拳道:“久等。”
香兰慢慢把被雨水浸湿黏在脸上的发丝挽到耳后,她露出一个明媚动人笑容,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也散发出盎然的生气,“抠门鬼。”
香兰又指了指萧慕北,“你生得很不错,但是见死不救,冷血。”最后她看向朔逸同:“赌鬼,问到了不少想要的东西吧,我爹要是有你这水平应该也不至于让人割了左手。”
三人只是安静地等她说完。
香兰说着说着,垂头低低地笑了一声,笑里却有哭腔。雨滴落在她的湿漉漉的发丝和衣服,消失,然后又重新变回新的雨滴,落下。
顿了顿,唐岁初忽然问道:“所以你最后放弃了吗?”
香兰过了一会,抬起头,却没有看他。她只是对萧慕北说:“行了,别等了,磨磨唧唧的。动手吧。”
于是,萧慕北走出屏障,也走到了雨里。他好像对香兰说了什么,唐岁初听不真切。但最后萧慕北缓慢地抬起手,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雨停了。
幻境从这里缓慢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画面。
朔逸同拍了拍唐岁初的肩膀道:“其实香兰早就死了,这是器灵继承的她的执念。怪逼真的,是吧?”
唐岁初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朔逸同接着道:“剩下的这些画面就是她的执念了,小孩子要是道心不稳的话,很容易受到影响的。”
唐岁初却没有闭眼,只是望着那些零碎的画面从他的身边飘过。
它们大部分都很短,色调阴沉。有些片段重复了许多遍,名为父亲的男人癫狂贪婪的面孔,名为母亲的女人讨好的笑容……
以至于有些场景显得难能可贵起来。
……
香兰麻木地踩上凳子,她用手撑着试了一下白绫的结实程度,觉得还不错,便一脚踢翻了凳子。
那时是早上,外头落了很多雪,晨光也是灰蒙蒙的。
她忘不了昨夜那种恶心的感觉,她曾撕心裂肺地冲着门缝里透过的亮光求救。老鸨那时就在门外,笑着为她关好了门,把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光熄灭了。
香兰醒来时觉得有些冷,却不如何难过了。她刚去老鸨那领了赏钱,几颗脏兮兮的铜板。她居然还能平静、习以为常地把它们放进小铁盒里。约摸这就是贱吧。
窗外的枯枝、白雪,稀薄的光明变得更模糊了。喉咙里蔓延着血的味道。
今天也没有阳光。
就这样吧。
“啊!你……”一声惊呼打破了香兰世界的死寂。
那少女冲过来,笨拙地抱着她的腿,好像哭了。
也许是上天注定,那根白绫的结还是不够牢固。毕竟香兰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所以最后也没有成功。
那少女一点也不见外地把她搂怀里哭得更大声了。好像她是什么世间难求的珍宝似的。
香兰感觉有些恍惚,从来没觉得这个世界这么吵过。她低头一看,惊奇地发现她居然对这个少女有一点印象。
她……好像叫江棠,因为跳舞跟不上调子老是被老鸨打,被打过以后哭着又继续跳。平日里又总是对谁都傻笑。
香兰有些嫌弃地推了推江棠的肩膀,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开,她只能无奈地皱了皱眉,“让开,哭什么哭,要死的又不是你。”
江棠抽噎了几下,竟真的止了哭声,放开了她。
少女皮肤很白净,眼睛红红的,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兔子,她小心翼翼地恳求道:“你……能不能不要死啊?”
香兰皱着眉头看她,心道管她屁事,同情心泛滥。
江棠抓着她的手,“求你了,我把我的点心都给你,我……”她有些语无伦次,“我什么都给你!”
她能有什么东西。她们不过都是关在笼子里的两只鸟,无非就品种的区别。
江棠摇了摇她的手,又蹦出一句话,“以后我保护你!”
保护……香兰简直觉得她天真地有些可笑。
她却鬼使神差地道,“我叫董晓月。”
然后一说完她就后悔了,那姑娘又抱着她哭了起来。
……
江棠在坠下高台的最后一刻是笑着的,温柔又决绝。
她察觉到困住月亮的从来不是湖水,而是整个天地。
就算她再天真也明白,打碎水面和打破天地是不同的。一个很简单,一块石头就可以,另一个很难。
可她真的很天真,或者说,乐观。所以,她选择在这个时刻死去,在所有人都看着她的、最美的时刻。
苦难需要一个宣泄口。人们会开始思考她的死亡,发现这个世界的缺口。
江棠说:“因为有些事,侠客也做不到,我却可以。”
比如让她在乎的人活在那个更好的世界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