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岁初到宁顺侯府的时候,发现主屋的灯还亮着。他和萧慕北道谢以后,侯府护卫搓了搓手领过唐岁初。
“哎哟,十八公子还认识萧少侠呢?不愧是十八公子。”侯府的护卫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公子这是哪儿买的新衣裳,真衬您。”
唐岁初安静地听了半路,准备推开主宅大门的时候,忽然转过头对这护卫坏笑了一下,“谢谢你,但是我明天就要走啦,至少一年内应该是回不来的。”换句话说,你一路上说的话都白搭了,讨好错人了。
然后他没有看护卫的表情,直接走了进去。
宁顺侯本来正在伏案写字,看见唐岁初进来,把笔轻轻放在了一边。
“堂哥!”唐岁初自然地坐在了他对面,然后漫不经心地撇了一眼他的文书,心道真努力啊,连字都仿的不错。
宁顺侯笑了笑道,“剑门弟子明天就返程,十八也跟着去?”
消息挺灵通的嘛,傍晚才有的准信,现在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当然,他也参与了也说不准?唐岁初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宁顺侯接着道:“剑门不比京都,冬天更冷些,他们修仙之人又不讲究,记得带些厚衣服。”他说着,似乎多打量了几眼唐岁初的新衣裳。
宁顺侯府的护卫不见得识货,宁顺侯本人不至于。唐岁初瞥见眼前人面色沉了几分。
唐岁初又乖巧地“嗯”了一声。他无聊地转了转宁顺侯桌上的小灯,心里又不禁感慨起,真不愧是侯府,灯都和寻常人家不同。不光是外形精致,这灯罩里面估计装了小型阵法使它联通外面,这样就可以直接在外面点亮里面的蜡烛了。
宁顺侯也由着他看向小灯,挑了挑眉,问道:“十八喜欢这个?”
唐岁初把目光从小灯上收回,“只觉得新奇。”
宁顺侯伸手把小灯摆回原位,唐岁初看见他在快碰到小灯的时候,手指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因为灯里有火,即使隔了一个灯罩还是能看见隐隐约约的火光。他在怕火。
宁顺侯解释道:“不怪你觉着新奇。这是我刚刚封侯的时候别人赠予我的。我很是喜爱。”
如果是别人送的,那确实比金银珠宝之类的更显得诚心些。
“说起来,那人你应该认识。正是萧少侠。”宁顺侯听起来平淡的语气,难免带上了些许欢喜,炫耀似的欢喜。认识萧慕北这样的名人确实也值得高兴。
难怪……他在清谈宴上目光在看剑门的方向。
唐岁初心里一惊,面上却故作羡慕地道:“堂哥和萧少侠认识?”
宁顺侯道:“小时候见过一面。萧少侠人好,也很有心。”
那么,萧慕北是什么知道唐家庄少主是谁的呢?封侯的时间在唐岁初来到京都之前。那么萧慕北是真的是来给故人送礼,还是……他也在调查唐家庄一案,甚至在唐岁初本人之前?
宁顺侯瞧他这模样,笑了笑,问道:“你这次走,需要些什么便直说吧,省得来回跑了。”
这话简直就是委婉地表达“尽量别回来了”。
唐岁初除了钱以外没什么缺的。但比起这个,他更想在走之前确认一件事。
唐岁初忽然收起了笑容,神情凝重起来。
……
烛火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宁顺侯被“哗啦”的响动惹得低头去瞧,挪动了一下手的位置,按住了被风吹起一角的宣纸。
谁也没有说话。
唐岁初知道,这次不是他不急,而是他不敢。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成了拳,不轻的力道让他的身形不自觉地颤了颤。
就在宁顺侯重新抬眸的功夫,唐岁初调整好了表情,有些艰难地勾起嘴角,重新露出一个笑容。
他道:“石头哥,朝阳大道的事、刺杀的事,你知道多少?”
宁顺侯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瞳孔一缩。
他猛地站起了身,俯视着唐岁初,额上青筋暴起,“唐岁初。”他像是强行按捺着怒气,不太成功,那张被火烧烂了一半面孔显得更可怖了,“你早就知道了?一直看我笑话是不是?看得开心吗?”
唐岁初认真地道:“我没有看你的笑话。”
宁顺侯,或者说……唐小石一甩手,只听“哐当”一声,放在一旁的笔落了地,墨渍横飞。那案上的宣纸飞了起来,上头有很多字,写得和唐岁初本人的一模一样,显得既可笑又可悲。
是啊,皇宫是不能易容的地方,所以石头哥从来就生得和他很像,生辰也很近——他在唐家庄用的是假脸。他也许根本就没有病,他从小喝的药的功效就是易容。
同样的脸,生活却是天差地别的。一个在学堂里呼朋唤友,另一个被旁人冷眼相待。一个穿金戴玉,一个堪堪饱腹。
石头哥应该……是怨他的。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唐岁初想,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石头哥是他最后一个家人了。
唐岁初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沾了一块很深的墨痕,“对不起,但那些人都是无辜的……”他目光灼灼,竟显得有些未经世事的天真。
宁顺侯凑近唐岁初,笑了起来,“你为什么还活着呢?你怎么不去死呢?你行行好吧,你要什么没有,凭什么什么都抢我的!”
唐岁初道:“石头哥,我什么都不要。我没有抢。”
这句话却愈发激怒了他,宁顺侯愤怒之下抓住了手边的砚,他的手颤了颤,强忍住没有扔出去,“滚。”
……
第二天天刚亮,唐岁初就出了门,毕竟他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他刚好逮到出摊的话本摊老板,便宜买下了一打新出炉的话本,上面还有一两册是他的“英雄事迹”。剑门那些弟子天天都想着修炼,应该很难有京都人那么有趣的话本,现在不买,就怕看不着了。
“薄春姑娘早。”唐岁初一眼就看见锦糖阁门口的青衣姑娘。
薄春浅浅一笑,熟练地道:“公子请。”
唐岁初来京都不过三月,却对锦糖阁的红墙黛瓦有了些许眷恋。再过半月就是新年,届时这里的庭宇檐下会挂上红灯笼,之后梨花会开,风一吹就会袭人满身。
绿衣的姑娘安静地走在前面,一如既往。
随后,他面色平静地走进了熟悉的红纱帘里。
……
装点精致的屋子里此刻弥漫着一种特别的熏香。唐岁初一闻便闻出,这香的后调与锦糖阁平日里用的有些许不同,除非常年在锦糖阁且对香有些许了解。似乎是曼陀罗?
唐岁初立刻用灵气封住口鼻走向房间深处,他无视软榻上闭目养神的红衣女子,直接推开了窗户,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桌上倒好的茶全部浇进香炉里。
等了一会,唐岁初才开口:“红鲤姑娘道别的方式可真特别。”
从始至终撑着头的红鲤缓缓睁开美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疾不徐地道:“着急了?浑身都是破绽。公子在宫里也是这个表现吗?”
“我知道。”唐岁初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但我可不像姑娘这样神通广大。谁知道姑娘有没有百毒不侵的本事。”曼陀罗有毒,这姑娘在香雾里不知道多久,或许真的是因为毒性被处理过,但也许就是因为红鲤本身特殊。
“难不成我还能是什么大好人?”唐岁初随意道。
红鲤姑娘淡淡瞥了一眼香炉,红唇勾了勾,随后又直勾勾看向唐岁初,“可惜了好香、好茶。”
唐岁初面不改色接道:“确实可惜。所以姑娘有办法让我留下来吗?”
红鲤姑娘却道:“你不可惜,祸福相依也说不定。”
“多谢姑娘吉言,但能有什么福?”唐岁初撇了撇嘴。
红鲤姑娘把积案一侧的卷宗移到唐岁初面前,挑了挑眉,“你的一百两。”
唐岁初拿起来浏览了一下,发现里面是庞杂的数据和文字,包括不限于京都的部分户籍、先帝在位时期的文书、饥荒年间的失踪人口……
唐岁初只是边看边问:“结论呢?”
红鲤望向他,眼波流转,恐怕寻常人回望早已痴了。
唐岁初悟了,“一百两可以还我吗?”
红鲤娇滴滴地笑了,不搭理他:“萧慕北这个人第一次有记录是在建和十四年春天,也就是他十二岁参加剑门选拔的时候。所有关于这个人十二岁前的事好像都被抹去了,但他十二岁后的经历却清楚得和那些男人来锦糖阁的目的一样。以及,京都户籍里没有这个人。”
唐岁初分析道:“所以,要么他根本不是京都人,要么他十二岁前的痕迹被人刻意抹去过?”
红鲤赞许地点点头,“很高兴看见公子没有忽略第一种情况。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中间恰好经过了饥荒,失踪者数不胜数,也刚好有很多人身上也出现了这个情况。”
“有共同点吗?”唐岁初问道。
红鲤慵懒地瞥了他一眼,唐岁初总感觉像在看白痴:“几千人,男女老少皆有,高矮胖瘦均存,或许有共同点,但恐怕发现起来有难度。”唐岁初听完都觉得她说得过于委婉了些,这恐怕不是有难度,或许这是有些人会带进土里的秘密。
“比如说都是人?”唐岁初随口一接。
“也许还有狗。”红鲤却认真地向他展示了组织的办事精度。
红鲤把卷宗翻到最后一面,唐岁初看见上面密密麻麻有许多人的名字、生辰、出生地点以及身世背景。他快速数了数,约摸四十来个。上面有几处问号和朱墨标记。
更奇的是,上面有贩夫走卒之子,有富家公子,甚至有西域人,也有一两个出生魔教的孩子。
唐岁初心道,这不可思议的事应该现在就他和朔逸同知道,锦糖阁可还真敢想。
这份卷宗是绝对值一百两的。但奈何,这人是唐岁初,他挑眉道,“姑娘,这不就是没有结果的意思?诓我呢?”说着,他还把这卷宗挪地离自己更近些。
红鲤鲜艳的唇勾了起来,唐岁初莫名觉得那是一个危险的笑容。
唐岁初迅速把卷宗收起,决定能屈能伸,见好就收。他不要脸地笑道:“姑娘,我走了。”
当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柔媚的女声:“公子可知楼杉清?”
他当然知道,或者说就像现在的萧慕北无人不知道一样,这楼杉清就是几十年前的剑门第一天才,名满天下的楼氏双骄之一。如果这人现在还在剑门,想必掌门该是他的,而剑门又是另一番光景。
唐岁初也不回头,只答:“小师叔高义,自是无人不知。”
红鲤笑声银铃一般,嗔怪道,“公子尚没入剑门,倒叫上小师叔了。”
“楼公子一生惩恶扬善,仗剑江湖,从不惧得罪旁人,故而爱他的人同恨他一般多。他和萧慕北常被人同时提起,总有人说这二人很像。”
唐岁初心道,自然像。甚至有人说萧慕北是楼杉清的私生子,要不是生的实在不像,说不准真有许多人信。因为二人都天赋异禀,且都有格外大的名气。
“但我觉得不同。”红鲤最后说道。
而她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错。
当唐岁初以为这场谈话要以这句话作为结尾的时候,她却又道:“被人圈养的野狼会变成家犬吗?”
这不是显而易见?
……
京都变得热闹起来,而似乎这才是所有人熟悉的模样。仿佛悲伤永远留在昨日,当蒸屉的热气飘向太阳时,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薄春姑娘,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唐岁初熟练地对跟在他后边的青衣女子道。
薄春摇了摇头,在阳光下她的两个酒窝格外明显,“姑娘叮嘱我送公子到剑门云舟。”
唐岁初不再说话。他发现一切都像他刚来京都时候的模样。一品天下的门口排着不见尽头的队伍,说书人依旧在讲着真实或虚假的故事,每到关键处又留下不可说的空白。黄氏胭脂铺进进出出许多戴着面纱的女子。
唐岁初秉持着去剑门这等不知享乐之地,更应对自己好些的原则,又买了大包小包的许多东西。当然,是以很便宜的价钱。他满意地猜想这些京都小贩应该也不太想见到他了。
他逛到了黄昏,怀里塞满了物件。薄春姑娘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观,慢悠悠地跟着他。
最终他停在了一个水果摊前,他把自己的东西放到地上。一个面色疲惫却饱含笑意的中年女子正在把包好的水果递给一个汉子。她点了点铜板,丢进腰包,又麻溜地招呼起下一个客人。
唐岁初注意到她的眼睛还有轻微的红肿,嘴唇也泛起白皮。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快到了收摊的时候,中年女子擦了一把汗,似乎才注意到他。
唐岁初礼貌地对她行了个礼,用他最温柔的声音问道:“姑娘是不是刚过完生辰?”
中年女子“啊”了一声,点了点头。
唐岁初把他从朝阳大道带出来的小盒子递给中年女子。女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接过的时候手在颤抖。唐岁初又看见了她泛白的指尖和手上的厚茧。
女子和他匆匆道了谢便背过身不再看他。唐岁初听见夕阳余晖里的细细的啜泣声。像蚁虫爬过枯叶,或是一场阴沉得无边无际的小雨。
当她再转过身来时,又回到之前那样从容的姿态。只是她的眼角更红,看见来也更加疲惫。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压在她的脊梁上。
或许是命运。唐岁初想。
她又一次郑重地对唐岁初道谢。
唐岁初目送她收摊,看见夕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他忽然想,他从京都带走了很多东西,而这里也似乎从他身边带走了许多许多。那么他应该给京都留下些什么呢?
如果是落叶的季节,他会在金红的干燥的叶子上写下破碎的痕迹。如果是下雨的季节,暴雨里的泥潭会在他的脚下绽开。如果今天下了雪,那么雪上会留下他的足迹。
可今天什么也没有。而即使今天什么都有,他能留下的东西也不会被京都城记住。
“下次我回来时,我会带来一场烟火。”唐岁初忽然道。
“但或许不是节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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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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