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鹤淮绪暂时出关,有人代朔逸同处理剑门事务,这人就变得越发慵懒了,大年初一甚至午后才起,就连爱赖床的唐岁初都感慨起怎么有人可以睡那么久。
萧慕北更忙了。大多数剑门弟子都回家休息了,但悬赏令是不分时候由符纸叠的纸鸟送来剑门的,这样幸福的日子,器灵却也不消停。萧慕北每日很早就离开云闲别苑,连清晨他例行练剑的时间都省去了,他晚上还是会尽量回来,虽然一般那时候连唐岁初都快要睡着了。
唐岁初的生活没什么变化,每日起床照常去藏书阁看书。那里比平日里清净许多。因为没有旁人离开的响动作参照,唐岁初常常忘记该回去的时间。
这日,唐岁初很早就收拾东西回云闲别苑——鹤淮绪约他聊聊。近几天,他虽然和鹤淮绪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什么交流。唐岁初对这位掌门印象其实还不错,但他觉得保持一个相对平和的关系已经够了。
朔逸同说,鹤淮绪以前也找萧慕北谈过,就当是一种惯例吧。
唐岁初比约定时间早了两炷香就到了梨树下,约摸又过了半柱香,鹤淮绪到了。他一袭雪白的衣衫,和属于小师叔的树上雪白的梨花相得益彰。
唐岁初扮演起一个刚入仙途的少年,露出天真且乖巧的笑容,“掌门好。”
鹤淮绪笑着点点头,“小唐,其实不用叫掌门的,太生疏了。你可以唤我……”
都是中峰一脉,要亲近一点的话,应该……唐岁初道:“师祖?”
与此同时,鹤淮绪道:“爷爷。”
唐岁初:“……”他这时候明白什么叫有其父必有其子了。正常人怎么养的出朔逸同这样的奇人。
对上鹤淮绪柔和的面孔,唐岁初挣扎了好几下,感觉心里装了只泡水的猫。同窗争着当爹,这位是想当他爷爷。但幸好唐岁初也不是什么要脸的人,所以他还是面不改色地打算开口。
鹤淮绪却笑出声,竟有些俏皮:“你这孩子。小北以前就盯着我,半天不说话。阿同收的弟子还真是……其实叫什么都行。不过严格意义上阿同的剑阵不是我教的,我应该算不上他的师父。”
唐岁初心里默默想,萧慕北是会抱拳说万万使不得的性子呢。不过好像怎么说都会被掌门取笑吧。如果让唐岁初自己评价一下自己的反应,大抵是天真者的天真、无耻者的八面玲珑。他显然是后者,但他不介意让人觉得是前者。
唐岁初道:“鹤叔。”
鹤淮绪点点头道:“有新意。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见到你该说些什么。阿同把你的事告诉我了。你们三人都是很不一样的孩子。”
唐岁初分析,所谓他的事应该只是唐十八的身世和他入剑门的部分经历。他的真实故事朔逸同所知也应该不多,且终究是个人秘密,不太方便告诉他人。
鹤淮绪目光慈爱地注视着唐岁初的眼睛,他的眼睛没有朔逸同的灵动,没有萧慕北的明亮,却也并不深沉,唐岁初心里莫名冒出一个词——复杂的纯粹,或者说包容。鹤淮绪指了指唐岁初腰间翠绿的露头的剑,“那么就从它说起吧。”
鹤淮绪笑眯眯道:“应该有许多人因为它,透过你看见故去之人的影子,他们不会和你说起那人的故事,却期待你继承那人的衣钵,或者干脆变成他。这对你并不公平。”
唐岁初倒是不烦恼这个,在他心里这和杞人忧天没什么区别。麻雀被期待就能变成鲲鹏?
鹤淮绪好像看出他心底的吐槽:“小唐和楼师兄性格、外貌乃至身世好像确实都没一处相似。”
唐岁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鹤淮绪语出惊人:“小唐比楼师兄乖多了。”
唐岁初想起了先生沉闷的面孔,满脸疑惑。他倒是不是质疑自己在旁人眼里乖不乖,他是觉得先生和乖这个字完全没有任何联系。
鹤淮绪指了指这棵梨树,用一种很温柔的追忆的目光看着它,“你觉得春秋谷栽它是为了楼师兄舞剑好看吗?实际上,楼师兄一般在树上,他非常喜欢爬树,不用灵气,姿势真的很丑……”
……
鹤淮绪说小师叔刚入剑门时不过也就八岁,听说空明真人收小师叔时是想把他作为关门弟子的。直至小师叔名扬天下,他都是真人座下最小的弟子,所以所有的江湖后生都唤他一声小师叔,即使后来空明真人又收了鹤淮绪,即使过去那么许多年小师叔不知留骨何处。
小师叔名叫楼杉清,出生在春秋谷楼氏,不知何故被送来剑门学艺。他刚进剑冢便得了两把剑,一名流光,二名长生,一金一青,锐不可当。他嘚瑟坏了,成天在他师兄们面前耍帅。师兄们一开始因为他的出生,只得惯着他,哪知他是个蹬鼻子上脸的熊孩子,越是奉承越是嘚瑟。
楼杉清喜欢爬树,云闲别苑的梨花树是为他栽的。树上有个鸟窝,他不惹鸟兄也不掏鸟蛋,反而有时送点小虫去鸟窝。一张嘴闲不下来,吵完师父吵师兄,吵完师兄吵小鸟,后来连新来的小师弟也不放过。
这位修仙世家的公子总是面上带笑,仇是隔夜就忘的。后来都多大一个人,成天也笑嘻嘻的,翘着二郎腿骑驴,喝酒提双剑,好似一生之中,没有事可以使他烦闷。
鹤淮绪眼里的楼杉清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剑门小师叔。唐岁初明白他的意思,小师叔在许多人眼里已经成为一个旧日的、完美的虚影。
但小师叔也并没有那样了不得。
鹤淮绪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们只是不接受楼师兄的死。但我回想起来,楼师兄那日把长生放回剑冢时,他或许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唐岁初闻言,心里忽然生起一种莫大的割裂感。这种割裂感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但这次尤为强烈。唐岁初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接受自己的死亡?”
距小师叔离开剑门十来年后,唐岁初遇见的先生有一双黯淡而平静的眼睛,就像一滩浑浊的死水,他好像对世上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与其说接受死亡,不如说先生允许鬼差来见自己。
鹤淮绪追忆道:“那时他好像下定决心要做一件大事,只是一种感觉。”不知是不是唐岁初的错觉,鹤淮绪有那么一瞬间很痛苦,很快就消失了,不,或许只是藏了起来。鹤淮绪继续道:“楼师兄背着流光离开了,随后两月,兽潮爆发了,很多剑门弟子因此离世,他也没有回来。我猜,他应该那时候就……”
死了。唐岁初心里自动补全了鹤淮绪没有说完的话。
兽潮,建和年间由于大范围器灵集体暴动引发的灾难。野兽被执念感染,被器灵同化,别说普通人了,就连许多筑基、金丹都很难抗衡。它们汇聚起的力量,让江湖和朝廷皆元气大伤。更别提这灾难底下暗潮涌动的人心——庞然大物的春秋谷就是在兽潮后分裂。更多的阴谋不得而知。
鹤淮绪显然在兽潮里失去的太多太多,即便是如今世上安宁,兽潮已平。他依然站在过去的阴影里,直至把记忆里的苦难带进极乐之境。
唐岁初意识到他那个问题问的不好,关切道:“您还好吗?”
鹤淮绪却早已回复平静,不在乎地笑笑:“小唐是好孩子。”他不知是在对唐岁初说,还是在宽慰自己:“这些事早就过去了,还是当下更重要。”
唐岁初只在心里想着,可是当下也是在过去上搭建的啊。若是人选择遗忘过去,那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
唐岁初看得出,鹤淮绪并没有从过去中走出来。所以他只是在努力地做一个小孩子的“榜样”,很了不起。
……
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剑门来了一位贵客。
那日天晴,风没有那么冻人。令人震惊的是,懒了好几日的朔逸同今日竟被剑门的鸡鸣叫醒,搞出一串噼里啪啦的动静,风风火火地跑向剑门入山口。
不多时朔逸同便领着一位俊郎的年轻人出现在云闲别苑。唐岁初一眼便看见那人的一头金色的齐腰长发,一身精美的华服,腰带上镶了七八颗个头不小的宝石,整个人站那就是金光闪闪。唐岁初心想,菩提寺的俸禄也那样多?这不对吧。
唐岁初有幸见过此人两次。一次在皇宫清谈宴,这人一身黄色僧袍,光头,还是个人模狗样的菩提寺大主持,第二次在锦糖阁,他一头西域风的大波浪,趴在积案上醉的不省人事,朔逸同向唐岁初展示了一下菩提寺大主持假发下圆润光滑的脑袋。
唐岁初上前,抱拳道:“大……”主持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眼前这人便如临大敌,赶紧接道:“大哥,对就叫大哥!”
菩提寺大主持玄晔对唐岁初使了个眼色。唐岁初心道,果然是溜出来的,这么谨慎。
萧慕北离玄晔颇远,也没有走近的意图,“晔哥。”
玄晔道:“对对,小北,好久不见啊!今年你准备……”
驴兄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给了玄晔一蹄子。他“哎哟”一声,看样子踢得还不轻,“阿同啊,你们这驴怎么还这样?”
朔逸同笑了,“可能是同类相斥吧。”
玄晔疑惑地看他。
朔逸同直接大笑:“驴踢的是你的脑袋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秃驴,它是毛驴,可不就是同类吗哈哈哈哈哈。”
然后云闲别苑上演了一场激烈的追逐战。
鹤淮绪两步轻功,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两人这才停下来。
玄晔一脸朝气道:“掌门好!”
其实说不上剑门掌门和菩提寺大主持谁的辈分大、地位高。只是玄晔太年轻了,人又看着不太正经,便看着像小辈。
实际上历届菩提寺大主持都是年轻人。菩提寺作为国寺不缺道行深、资历老的老和尚,但大主持不看这个,他们收徒也不看这个——就讲究一个缘分。菩提寺外寺在京都,每日香客云集,内寺是弟子修行的地方,外人不知道在何处,光找到就要看缘分了。
……
五人在院子里坐下了。唐岁初发现除他外的其余三人个人好像都知道玄晔是来干嘛的,除朔逸同外,另外两人的目光都有些为难,朔逸同本人是一种一言难尽的神情,好像是觉着丢人。
玄晔坐在了唐岁初旁边,目光鬼鬼祟祟地瞥过来,被发现又移开。唐岁初在被他瞥的第五次,望了回去。
玄晔开口:“我记得你是那个锦糖阁的……”
萧慕北似乎回忆起朔逸同当时的解释,笑眯眯道:“我的朋友。现在是师弟。”
朋友?唐岁初点点头,不过朔逸同当时为什么要那么介绍?好像是因为……唐岁初感觉一股奇异的暖流攀上了他的耳根。
朔逸同道:“唐十八,小唐。你当时不是急着上班打卡吗?没来得及和你介绍。”
玄晔轻轻挠了挠自己的头,生怕把假发挠下来了,“生活苦啊,我那上司给的少还把人当牛马使。难得你来京都,咱俩喝个酒,第二日还要当差。”
上司?菩提寺大主持不是菩提寺最高的职务了吗?
玄晔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转过头点评唐岁初的头发:“发质不错,就是发尾有点发棕,发丝有点细了。”
神棍不都看手相面相吗?第一次有看见神棍看头发的。
唐岁初犹豫了一下:“谢谢?”
玄晔凑了过来,目光炯炯,语气昂扬,活像邪教头子:“少年啊,你要剪头吗!”另外三人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唐岁初算是确定这位大主持两次的假发是如何得来的了。
玄晔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您还在为头发长不好打理,头发重不舒服而担忧吗?这边为您提供打薄、纹理、造型!”说罢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把把大小形状各异的剪刀一溜摆桌上。
勇敢的萧慕北站了起来,向前走两步,把唐岁初遮住一半,唐岁初第一次觉得他笑得非常苍白,“晔哥,该吃饭了……”
鹤淮绪也看向别处道:“对,时辰不早了。”
……
最后当然只有本来头发就不长的朔逸同剪到了堪堪能扎起来的长度。
玄晔“啧”了一声,“去年夜还是熬的不少啊朔逸同。分叉好严重。”他剪发姿势熟练,先剪下一大片小心翼翼地装好,又开始细细地剪。
朔逸同道:“您别当和尚了,建议转行毛娘,考斯普雷需要您。”
玄晔无语:“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萧慕北没有说话,这次似乎连他也不知道。
……
唐岁初其实挺佩服玄晔的。
历任菩提寺大主持都是年轻人是因为他们出生就被木神器佛来笔选中,而几乎没有人能活到知天命的年岁。
这大概就是沟通天地的代价。以自己的寿元作为代价为他人指路是很了不起的事。
他位高权重而没有失掉仁义之心,对命运所知比旁人多还能豁达安乐。很不容易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