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地赶了几天的路,两人相互说的话不超过十句,福笙边赶着马车,边兼任着传声筒的活儿。
可他们明明都坐在一个车厢里!何必还要扯着嗓子跟他说话,让他再扯着嗓子把话朝车里喊一遍呢!
好不容易挨到又一日夕阳西下,福笙把两位祖宗引到客栈内落座之后,借着料理马的理由走到了客栈外。终于能从这一整天的诡异气氛里偷摸着喘口气,任他们坐里头大眼瞪小眼去吧!
福笙慢悠悠地检查马,又慢悠悠地替马刷毛,最后慢悠悠地溜进马车里头,装模作样地查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却发现靠近门口的车厢与座椅的交接处有丝丝血迹。
他上手摸,血已然干透,但颜色瞅着还新鲜。
已经入秋好些日子了,难不成还有恼人的蚊子活着?
福笙不疑有他,收拾妥当后进入客栈,却没在大堂里看到熟悉的身影。
他手上拎着的行囊差点被抖落在地。福笙扫视一圈,眼神不免有些慌乱,忙揪住朝他而来的伙计:“刚刚坐在这的公子和姑娘呢?”
“他们上楼去了,托我嘱咐小兄弟,自己寻些吃食便去歇息吧。”
福笙长松一口气,谢过伙计后,便落座在他们刚刚坐过的位置上,点了几碟子小菜开始用食。
落云拄着手杖,跟在颜云玦身后上楼。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好好的大堂不坐,非得拉着她上楼吃饭。
伙计捧着酒壶:“公子,要替您斟酒吗?”
颜云玦盯着落云,目光灼灼:“不用。”
落云看着摆在面前的酒杯,更摸不清楚颜云玦意欲何为。行路匆匆,怎么还打算喝酒,喝醉了耽误脚程可怎么办。
小二贴心地把门关好,将外头的嘈杂人声隔绝干净。两个人对坐着,相对无言,沉默弥漫在房内。
最后还是颜云玦开口,打破了这番尴尬的静谧。
“猜拳可会玩?”
落云依旧语气冷漠:“看罗那个谁玩过。”
“那便陪我玩吧。”颜云玦替她满上酒,“猜拳输了的话,谨言和慎行挑一个罚。”
落云点头,依旧每样菜先夹几筷子到碗里头,匆匆扒拉进嘴里,嚼了几口便吞咽下肚。
还没开始猜拳,颜云玦便虎头虎脑地,仰头先灌一杯酒。
落云不知他是何意,嘴里的饭菜还没咽下去,只含含糊糊地道:“先吃点饭菜,不容易醉。”
颜云玦只摇头,又倒了一杯酒灌下。
照落云那一喝就倒的麻雀酒量,他不先把自己灌个三分醉,都是在仗势欺人。
落云不知缘由,只以为他在耍性子。他身居高位,觥筹交错必少不了,传杯弄盏经验丰富,先吃菜再喝酒不易醉的常识他绝非不知。但看他那闷头喝酒的样子,落云也拗不过他,还是夹几筷子菜放进他碗里。
一壶酒空,颜云玦才垂着眼,吃净碗里落云为他夹的菜。
食毕,颜云玦一拢袖子正欲出拳,却停下动作,眼睛一眯,笑看着落云道:“要我教你怎么玩吗?”
许是因为几杯酒下肚,颜云玦看起来放松许多,卸下平常在外的坚硬盔甲,如同一只乖巧的大狗狗一般,柔软又活泼。
落云意识到又看着他出神了,反应过来后,心虚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用。”
“那我们直接喊数字吧,那些花里胡哨的祝酒词便不必说了。”
“好。”
“我凑近些,不然你看不清楚。”
颜云玦臀不离凳,两条长手捞着自己的椅子,弓着锁在自己的臂膀里,往前挪了两步,滑稽且不体面。但他并不在意。
“五魁首啊,六六六!”
“七!”“三!”
颜云玦捉住落云的手,耀武扬威地凑到她眼前晃:“你耍赖皮吧?才出一个指头,怎么能喊七?”
都是五个手指的人,自己只伸一个指头,当然凑不到七。落云出师不利,心虚地把手抽出来:“看来你还没喝醉。”
“下次再这样要罚酒的哈。”
“没有下次了,再来。”
“五魁首啊,六六六!”
“七!”“八!”
颜云玦兴奋地把自己的三根手指伸到落云眼前,像只恼人的苍蝇一般在她眼前晃着炫耀:“哈,我赢了。”
落云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伸出的五根手指攥成拳头,另一只手很干脆地捞过酒杯,仰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夕阳早已尽数落下。福笙在楼下大堂,看俩老人斗蛐蛐看了许久,直到俩大爷摆手离开,他才依依不舍地上楼。
路过颜云玦的房门,见里头灯还亮着,便叩门道:“家主,还没睡吗?”
颜云玦的声音传出来,打着飘:“嗯,等会就睡。”
福笙只当他是乏了,便道:“那家主早点歇息,不早了。”
颜云玦盯着门外福笙的身影消失,才转过头看着落云,似是有些不满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这么不好答吗?”
“当然不讨厌啊。”落云强忍着醉意,两只眼皮艰难地撑着,“我只是……有点晕。”
“既然不讨厌我,为什么像躲瘟神一般躲着我?”
明明是输了才惩罚,甚至惩罚还能在谨言和慎行里二选一,但落云喝得迷迷瞪瞪的,全然丢了抵抗的气力,颜云玦问什么,她便老老实实地答什么。
落云若是酒醒后还能回忆起来发生了何事,绝对会狠揍颜云玦一顿。他提议要玩这游戏,根本就是来套她话的。
但此时的叶落云,神智已然飞到千里开外,只乖乖地答着话:“因为你……太好了。”
“我没明白。”颜云玦一扫醉意,坐直身体,苦笑道,“而且我哪里好了?固执又自私。”
落云没搭他的话,只顺着自己的话继续道:“你是封君啊!不说一人之下,起码也是……万人之上。权力你有,银子你有,自由你也有,你想要什么不能有啊……”
落云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可我只是个刺客,是个死士,是个无权无势又低贱的人,我连这条命都是被怜悯而苟得的。”
“那又如何?”颜云玦低声道,“我本以为依你洒脱的性子,不会在意这些地位之别的。”
“或许是想要的……太多了。”落云眼神失焦,虚无地盯着某处,又自顾自喝了一杯酒下肚,“以前我只求能活着,所以做什么都行。后来,在罗府呆久了,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好歹衣食无忧,就开始不满现状,想要自由了……再后来,到了你府上……”
落云突然停下,沉默不言,只盯着自己的酒杯看。颜云玦低下头去寻她的视线,却看见一滴泪,直直滴进酒杯里。
“我很感谢罗辅相,对我尚可,允我安生,予我奢望自由的可能。但你……我一点都不感谢你。”
落云的泪眼望向颜云玦,眼眶里盛不住的泪簌簌落下,划过她不再过于削瘦嶙峋的脸颊:“我们本就是主仆,我为你卖命是应该的,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可你照顾我、体贴我、为我着想,我……虽然我也只跟过罗回翎和你,我不知其他贵人是不是也同你一样,对待下人是这番……或者是你本来就人好。这不重要。”
落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抹眼泪,直起身子,同颜云玦拉开距离,带着自以为的疏离和客套,实则脆弱得一戳就破。
“重要的是,我们是主仆,仅此而已,别对我太好了。”
“只是主仆?”
颜云玦心里弥漫起雾般的苦涩,把他团团围住,剥夺他的呼吸,剥夺他仅存的一些神智和期许,让他喘不过气来。
落云重重地点了点头,沉默便是她的回答,仰头又灌了一杯酒进肚。**灼喉,灼肠,也灼心。
酒过三巡,屋外街道上已是寂寥无声。
饶是颜云玦费尽心思,千算万算,推演出所有可能性,都万万没想到。
这一顿他蓄谋数日的酒局,到最后,竟然以自己和落云互拜兄弟作为结局。
他跪在地上,费力地半掺半扶,把软靠往落云的膝盖下塞。
而落云只顾着趴在地上,甚是慎重地从划开口子的手指上挤出血滴,滴进两人的酒杯里。因为眼神不好使,加上喝了酒晕乎乎的,几滴血顺着杯子流到地上,汇成一小汪水渍。
颜云玦又是看着她怕她一头栽在地上,又是替她扶着地上的杯子。在这一心多用的当口,他却始终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似乎是他虽然失落,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试探性地问:“那我们连朋友也算不得?”
“朋友?”落云转头看着颜云玦,突然嘿嘿地咧嘴笑得灿烂,很满意这个提议,“朋友算得,朋友算得。”
“既是朋友,相互体贴、相互照应,是天经地义的吧?”
“自然。”落云弯下身子,把酒壶看得更真切些,手颤颤地替颜云玦斟上酒,也替自己满一杯,“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今日就……把这个把子拜下了吧!”
颜云玦并没有喝醉,只是故意装出一副醉意盎然的样子,是为让落云放松警惕,让她更快吐露心中所想。
可兴许是她刚哭过的泪眼太过迷惑,同平时冷冰冰的态度截然不同,因为看出他的犹豫而软糯糯地看着他,好像他不同意,便是在做十恶不赦的大坏事。
心一软,颜云玦便听见自己说:“好。”
落云把酒杯递给颜云玦,后者因为陷入回忆而呆愣住了,没有及时伸手接杯子。
她眨眨眼,把手中的酒杯收回一些:“你要是后悔了也没关系。”
颜云玦看着跪下身也矮他一头的落云,突然有种如果迈出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的感觉。
于是他垂死挣扎:“如果我说,不想和你做兄弟呢?”
“做姐妹也行。”
“那还是做兄弟吧。”
“姐妹怎么了,姐妹也不错。”
“行行行,姐妹也行。”
颜云玦只想痛击现在的自己。他这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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