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水声震，掩了来人足音。
荆轲本担心斯人许久未归，欲前去探看，结果便见那厮如鱼在水中浮浮沉沉，肌肤在水波下白得透皙。突然想到一词“冰肌玉骨”，却又在心中低骂自己几声。
他解衣下水，捞起水中人发丝。
琴师终于知觉，像芙蓉般挺出水面，发丝湿滑，紧贴着身体，塑出流畅的曲线，他抹了把脸，回头对上那仅距半臂的黄铜色胸膛。
胸膛上拐着几道疤，触目惊心。水汽洇染，他踩空滑石，斜栽水中，白花四溅。高渐离灌了水，只感鼻尖眼眶火辣辣地呛。
那上身又近几寸，刺客伸臂扶住兹人，笑道：“这么不小心，我要是没来，你死在这儿都没人发现。”
兹不断咳着，心思：若不是你来，我在这儿泡发了都没事！
扶在臂上的手施了力道，握出白痕。咳的人浑身抖，还得费心推开那只大手。那只大手反而不松，抓得更狠。
“你！咳咳……”高渐离的发梢如游丝在水中漂流，缠着两人身形，随他一咳便摇曳一下，“荆卿！疼！”
那人闻言撒了手，盯着他渐渐平复。
青丝浮动，挠得荆轲心痒，他眸中一暗，添了分犹疑。苟且转过身去沐浴，借以转移。
喘息尚平，先来者打算快逃，划至岸边又有豫——此时上岸穿衣，不正与……无二？
便只得扒着岸石，听瀑水下注，闻彼人洗沐。
“不走？”冲水声未停。
感到背后目光灼人，回曰：“我光着呢，你回头我再上去。”两个大男人共浴，他这一番话尽显忸怩造作。
背后那人嗤笑一声：“洗澡谁不光着？看了你的，让你看我的作赔就是。”话虽嘲弄，但荆轲还是缄默着背了身。
谁想看你的，全是疤。他边想，边加快逃离的步伐。擦了擦身上就套上衣服，头发来不及擦干就用方巾包着。
总之走为上计！
里衣和亵裤裹在半干未干的身上，显得凌乱不堪。
————
终于逃回竹舍，他推开门就甩掉鞋往床上钻。拆下湿答答的方巾，头发还是湿透的。
他又站在榻上，用方巾边捋边擦，够不到的提起来，再够不到就在脖子上绕几圈。
余下一人回来时，正见他立于床边，几绺头发围在颈间，几把搭在肩上，几撮提在手里，大多贴在背后。衣裤垂垂地坠在身上，修饰得人如扶风弱柳。
荆轲看得出神，才贴近去帮着拾掇。
高渐离没有推拒，任凭斯人分开发丝时肌肤相亲。他莫名淡然，因为早晚避不开，彼人心中无鬼做的坦荡，那他也该宽宽心。
孰知那彼人心中也怀鬼胎，却特伪作坦荡荡。
“你们琴师都蓄这么长的头发？”
“你们刺客都剃这么短的头发？”看那人短发悬在肩边，高渐离学舌。
“嗯，方便。”
“嗯，好看。”又学。
“确实好看。”
“……”
当晚好眠，荆轲顿感自己警惕性愈迟钝了，枕边人翻身都唤不醒他了。
————
次日二人将竹筒挑挑拣拣，各寻几筒翻阅。
竹章碰击，清脆悦耳，徜徉之间已入黄昏。
二厮起身抻抻腰，决心一个去炊饭，一个去浣衣。
高渐离身先士卒，端着木桶去井边采水。采得的水清澈如许，也寒凉如许。想到那渠热泉，却又懒得动弹。恰好那小灶正入他眼，于是烧了壶开水兑匀。伸手搅搅，觉得微烫，便把他俩的脏衣泡在里面，压上一块木方。
炊事也利落极了，煮了锅米羹，恰好和那边一同结束。
荆轲回房时，高渐离坐在床边耷拉着腿，一晃一晃。
听见人回来，他便开始扯谎：“荆卿。”
对方一听这语气便猜中一半。
“我突然想到……我不会浣衣。先前…师父说琴师的手最得护着，而后家中衣物都是……师弟帮衬着洗，他是鸣鼓的，也不看重这个……所以……”谎越织越大。
絮絮说了好些，荆轲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看着他甚要扎进怀里的低垂的头，决定许他一回。
其实谎谁都听得出。
其实兹也从来都是自己洗衣，只是看到荆轲，总想犯回懒，不答应他也能自己洗。
可他答应了。
琴师荡悠着小腿，整颗心酥成一盘碎渣。
刺客搓揉着衣襗，脑海里却浮现一双透亮的眼睛。
————
荆轲拧干衣服晾上时，那厮忙殷勤地倒了污水，盛上热羹。
待荆轲一回房，之人便奉上一碗道：“荆卿辛劳！暖暖手。”
话毕便跃上木床，盘腿坐好。刚想端过自己那碗，却见眼前伸过一杓。
他用眼神示意自己有，但听得之人道：“高卿纤手金玉，还是鄙人代劳。来，暖暖脾胃。”
那木杓递得更近，高渐离心道后悔，可也只好满面羞赧，张口吞下那勺粥。
又喂了几口后，才不甘地将碗递给琴师。
琴师捧着碗，吃得认真。
荆轲盯着他捧碗持杓的手，道：“确是好看，该护。”
那厮持杓扒拉了几下碗底，喝干净后便开始比手影逗荆轲。
先是比了只蝴蝶，手指灵巧曲直，蝴蝶活灵活现。
那蝶一会儿落在窗棂，一会儿停在床边，一会儿在空中翻飞，又一会儿栖在了荆轲臂膊。
“好看吗？”他笑眼弯弯，玉指还落在那膀上。
一只大手突然攥住那蝴蝶。
两只手指尖尽数被抓进那掌中，高渐离一顿，缓缓望着手的主人。
他触到了那掌中厚而糙的茧，看到了那手背上盘虬的青筋，因而胡乱地把记忆拼凑一侪。
他看到那有力的手揽着自己的肩、抓着自己的臂、没入自己的发根……
高渐离越拼越慌乱，又正对上那厮炙烫的目光，他嘴唇翕张，递出三个字。
“怎么了……”
大手收回，青筋更凸，平淡道：
“捉蝴蝶。”
高渐离喉间一紧，呼出一团乱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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