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是一道界限分明的地平线,将旅途分成了之前和之后。
之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声的陪伴,之后是毫无保留的坦诚和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他们走完攻略上的路线,就在当地租了一间小小的藏式小屋,打算在这里过完两个月。
某次躺在床上,陈海风问桑叶:“来西藏之后,你找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找到,”桑叶说,“但是我很开心。”
“还治吗?”
不免再次提到那个有点沉重的话题,桑叶沉默了一会儿。
他轻声道:“如果我说不治,你会不会难过?”
陈海风想了想。
“会吧。”
“对不起。”桑叶说。
陈海风搂着他,又紧了些:“为什么说对不起?”
桑叶:“医生没说不可治愈。”
“我知道。”
桑叶微微一愣。
陈海风:“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我太了解你了,而且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治愈和不可治愈。那些得了癌症的人,也并不是全都无药可救了,我听说,有人得了癌症,化疗之后好转了。”
“脑瘤会压迫神经,”桑叶说,“它可不像癌症那么简单。”
陈海风没有说话。
桑叶:“我这个是恶性肿瘤。”
“知道,”陈海风感觉鼻尖有点酸涩,但他的声音听上去却还是很平和,“到什么阶段了?”
“最后的阶段,”桑叶说,“海风,我好看吗?”
他温柔地抬眼。
陈海风吻了他,片刻后,陈海风才回答了这个问题:“好看。”
“开颅......是有风险的,”桑叶窝在他怀里,“任何事都有风险,我不想把自己放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麻醉打上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睁开眼睛,我不想这样。”
“嗯。”陈海风起身,下床,去窗边抽烟。
桑叶也跟着起来,坐在床上。
他看着陈海风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夜晚变得更加不同。
高原的夜晚寒冷彻骨。
他们的这一次发生得很自然。
陈海风抽完烟,转过身,看见桑叶在昏黄的灯下一点点把衣服褪去,他喉结滚了滚,桑叶开口:“好看吗。”
陈海风点头。
“哪里最好看?”
“眼睛。”
陈海风再也按捺不住,欺身上前。
或许是一个眼神的交汇过于滚烫,或许是一个取暖的拥抱持续了太久。
没有人刻意引导,就像两棵渴望已久的树,终于将枝桠缠绕在了一起。
昏暗的灯光下,不对,也许谁关灯了,只有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微光,阴影勾勒出身体的轮廓。
急促的呼吸声,压抑的低吟,汗水濡湿了额发。
手指的触感代替言语,探索着彼此陌生的疆域,生涩、热烈。每一个亲吻都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确认对方的存在。
光影在墙壁上晃动,交织着喘息与沉默,痛苦与极乐模糊了界限。那不仅仅是**的宣泄,更像是两个孤独灵魂在极端环境下的彼次确认和取暖,是生命对生命最直接、最原始的叩问和回应。
“陈海风......”桑叶紧紧抱着他,眼泪落了下来。
“怎么了?”
桑叶:“我好害怕。”
陈海风温柔地吻掉他落下来的泪:“不怕。”
照片会老化,人也会,照片不会死,人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桑叶靠在海风汗湿的胸前,听着他尚未平复的心跳,手指无意识地在他胸口画着圈。
陈海风的手臂紧紧环着桑叶,下巴抵着对方的发顶,呼吸间全是桑叶身上干净又带着灼热气息的味道。
“不怕,”陈海风说,“我陪着你。”
桑叶的眼泪沉默无声地掉下来。
陈海风:“我会陪着你的。”
.
他们真的在这里呆了两个月。
桑叶的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有时是短暂的眩晕,有时是持续性的、针扎般的疼痛。他开始需要服用更大量的止痛药,且常常在清晨醒来时脸色苍白,恶心欲呕。
谁也没有主动打破这样的平衡。
直到那天清晨,桑叶在剧烈的头痛和呕吐中几乎昏厥过去。陈海风不顾他的反对,近乎强硬地将他带到了拉萨最好的一家医院。
检查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其实陈海风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知道桑叶为什么会同意放弃面馆跟他一起来拉萨,但让他这样直接地去面对一个不好的结果,还是有点太早。
准确来说,他什么都知道,和当时公司解雇他的时候一样,只是一切都来得比他预期更早,所以有一点措手不及。
毕竟人在面对未知的时候,还是会本能抗拒的。
当医生拿着CT结果走出来,表情凝重地看向陈海风时,陈海风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脑瘤。晚期。压迫到主要神经,手术风险很高,建议开颅,保守治疗的话可能......没那么好的效果。”医生委婉地说。
保守治疗的结果只有一个。
人会死,照片不会。
陈海风走进病房,桑叶正安静地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拉萨湛蓝的天空,尽管这样蓝的天,在陈海风眼里是一片灰蒙蒙。
桑叶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清澈平静。
这种事情他们很早就商量过了。
桑叶:“海风,过来坐。”
陈海风走过去,握住他冰凉的手,喉咙像是被巨石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这样对视着。
最终,陈海风的眼泪终于失控地涌出,他死死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别这样,”桑叶反手握住他的手,力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陈海风哭了。
桑叶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苦涩,更多的是释然:“其实那天在草原,和你说什么是绿色的时候,我就已经释怀了。”
.
桑叶:“我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做点真正想做的事,去点真正想去的地方。而不是躺在小餐馆的后厨里,等着那一天到来。”
他顿了顿,目光温柔地落在陈海风脸上:“陈海风,我曾经写了太多别人的故事。所有的角色,都由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来掌控生死和感情,他们就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我拴着,被我决定是去还是留。”
“桑叶......”
“我不想被家人和医生掌握我要怎么活,”桑叶说,“最后的剧情,我想自己落笔。”
他的坦然像一把刀,凌迟着海风的心。
这一段重新开始、充满希望的旅程,其实是桑叶奔赴生命终点的最后浪漫。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和你一起来西藏吗?”桑叶轻声说,“我不想看到你怜悯我,或者带着负担陪我走完这一段。我希望我们在西藏的这段时间,是纯粹的,快乐的。”
他抬起手,轻轻擦去海风脸上的泪:“海风,别哭。其实我很久没有像这段时间这么开心过了。”
死亡的阴影如此清晰地笼罩下来,沉重得让人窒息。
但桑叶的平静和决绝,在海风巨大的悲痛中,硬生生雕刻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
陈海风没有劝,只是带桑叶回到了他们的小屋子里。
他们没有再离开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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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叶的身体不可逆转地衰弱下去。视力开始模糊,手也抖得厉害,甚至再也无法握住笔。
但他依然贪婪地感受着一切。
他让海风扶他坐在院子里,感受高原阳光的灼热,他让陈海风给他读那些他旅行前带来的、边角卷曲的文学书,或者只是静静地和陈海风靠在一起,听风吹过院墙外经幡被风吹响的声音。
他开始口述,让海风记录。
记录他脑海中尚未写完的故事碎片,记录这一路看到的、感受到的细微末节,记录那些他来不及对海风说完的话。
最后的时刻来得比预期更快。
在一个午后,阳光正好,猛烈地穿透窗户,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桑叶躺在海风怀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他涣散的目光努力地聚焦,想要最后看清海风的样子。
他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颤抖得厉害的手。
海风立刻低下头,将脸颊贴上他冰凉的手心,眼泪簌簌掉下来。
“我发现,”桑叶的声音很轻,“我已经不怕了。”
陈海风:“想好以后去哪了吗?”
“去......草原,去看我和你说的那些绿色。”
“好。”
桑叶顿了顿,咳嗽一阵。
他虚弱地说:“你拍的照片......特别好看。”
.
那是两个月的最后一天,小屋子租期到了,桑叶的呼吸也跟着停止,嘴角似乎还凝着一丝极淡极淡的、解脱般的微笑。
他最终长眠在了这片离天空最近的土地上。
像一粒微尘,永远融入了浩瀚的雪域高原。
陈海风没有将桑叶的骨灰带回家乡,在骨灰盒里,他还摘了一朵在他眼里推测应该是白色的格桑花。
他遵循桑叶的意愿,带着那个小小的陶罐,再次去了那片开满了格桑花的草原。
风很大,经幡在远处疯狂舞动。
他打开陶罐,灰白色的粉末被风瞬间卷起,纷纷扬扬,撒向广阔无垠的天地,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他独自站在这里,站了很久,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风灌满他的衣襟,冰冷刺骨,他却奇异地感到一丝温暖,仿佛那是桑叶最后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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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买不到最近的车票,所以他在这里扎了个临时帐篷,傍晚,他从帐篷里出来,不远处的牧民在弹马头琴。
他对着羊群发呆,然后举起相机,拍晚霞,证明自己来过西藏。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终于接受桑叶离去的。
他想,他大概会变得更好,变成一个更好的摄影师,让所有人都看见他。
因为桑叶说了,他拍的照片很好看。
日子到了,启程,离开拉萨,重新开始。
第二年,他突然收到一封信,打开是一张明信片。
——“陈海风,其实我喜欢你好久。”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陈海风瞬间湿润了眼眶。
陈海风成了一个独特的摄影师。
他的作品依旧是夸张的,充满了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和生命厚度。
他走遍了世界各地,拍了无数照片,得了无数个摄影奖。
后来有人找到了他。
“我想拍一部电影。”
陈海风看着眼前的人,莫名觉得熟悉。
那人把名片递过来:“我叫边封,文艺片导演——我们见过的。”
“我们......见过?”
“在拉萨的时候,”边封说,“我是那个和你们拼车的人。”
“想起来了。”
边封:“你愿意和我说说......你和那个作家的故事吗。”
陈海风思索一会儿。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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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某月某日。
《在草原深处写信》,正式上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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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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