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九个乞丐，听说带他们去见主人家，倒是非常顺从地排好，一个个上来给程媺道喜。
“贵府大喜，我们都是来道喜的，恭喜恭喜啊！”
“东家您是康庄户，人缘好来光景富。”
“今日黄道吉星照，又吹喇叭又放炮……”
“……”
每人都有一口吉祥话，看来也是惯赶喜的人，听口音，是中原口音，程媺问：“诸位都不是本地人？”
“禀夫人，我们是河南人，两年前遭了旱灾，逃往应天府，在那边又遇水涝，家中人死了个七七八八，后来又遇战事……哎！已经没有活路了！几月前，有幸得一位小将军指引，往云州而来，走到这里便只剩我们这些人……”
说着说着，衣衫褴褛的老汉就呜呜呜哭了起来。
其他人接着说，“云州不愧是潜龙之地，我们以前都是啃树皮挖草根，乱葬冈的腐肉也吃过，进了云州后竟然能讨到米粮，在您这里能吃上肉了……”
程媺问：“你们可知，再往前走，就到了边境？”
“谁知道如今……一开始逃荒的时候往这边来就好了……”
“不走了！不走了！我们头上都插了草标，只要给口吃的……”
这都是大逃荒坚强挺到最后的人，不知道以前的身板如何，如今破烂的衣衫遮不住嶙峋的骨与皮。
头发打结，面皮乌黑，双手干枯，衣衫破烂，程媺的视线移到他们脚下。
脚上的草鞋却还留几分规整的模样。
逢草便薅，只要会编草鞋，随走随换。
程媺示意桂儿去给他们盛肉汤，她说：“席上都是贵客，麻烦诸位就在此处用食。”
随即此起彼伏地响起“多谢”与祝福之声。
回到屋中，桂儿还在嘀咕，“到底谁给他们指路往边境来的……”
程媺问她：“牧云呢？方才你去后面看到他没？”
桂儿惊道：“难道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将军是牧云！”
“你瞎猜什么。”
桂儿肯定地道：“一定是他！他知道程娘子你一定不会不管。我去找他问问！”
“桂儿！”程媺平静地说，“你去就说我找他，其他什么都别说。”
程媺在厢房坐着，不一会儿听到外头的声音又嘈杂起来，安静地狼吞虎咽的乞丐们顾不得吃食，激动地都在说些什么。
程媺静静地等着。很快，牧云进来了。
“去哪儿了？”
“陪小六小七在后山岗子下玩。”
“外头这些乞丐你认得？”
“可能他们见过我，在我带兵抓叛贼的时候见过。”牧云声音低沉，“连年旱涝，地不产粮，树不结果，连皮都被扒了，百姓水深火热，我无能为力，给他们指了个方向。当时放了有近五十人，就还剩这么多。”
程媺神情悲悯，想到这几年陆陆续续听说的一些事，“中原、江南，都很惨吗？”
“哀鸿遍野，饿殍塞途。再往南，湖广、江浙我没去过，听说也是灾疫横行。”
民生多艰。
现代也是经常有天灾有疫病，但是生活和生命基本都有保障。
这朝代只能自求多福。
“他们你准备怎么安排？”方才程媺也听到了，外面的人期盼小将军能收下他们。
“他们没几人，我带着就是。这箱笼里的金帛暂时能养活。”
程媺点头，“那你安排吧。”
牧云以为她没其他的话了，刚准备出去，又听她说：“还有一事。”
“什么？”
“你押粮去定义仓的时候，我雇了四个镖师保镖，当初你为何要退掉？”
牧云摸不透她想说什么，含糊道：“有吗？我不记得。”
“我说恐遇盗匪乱兵，雇保镖是保你性命的，你松口说宁愿要蒲阳城镖局的人，你是因为那些人来自武威镖局不喜吗？”
牧云沉默不语。
他等程媺自己道出目的。
程媺悠悠地说：“我记得当初祁伯通过蒋婶找上门要做门房，你坚决不同意，而在那之前，茶楼前第一次见祁伯的时候，你就十分戒备，祁伯以前做过镖师，在武威镖局——你与武威镖局，有仇怨？”
牧云紧绷住嘴，和他以前保持沉默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从前就瞒着她很多事，只要他不想说，他就是这副模样，以前只觉得他脾气有点犟，现在觉得好可气哦。
“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
“阿嫂，”牧云的手掌微蜷，他克制着没有紧握成拳，“武威镖局于我，有杀父杀母之仇。”
“武威镖局杀了你父母？”
“我父母因他们而死。”
“大当家武涛？”
牧云又闭上嘴巴了。
程媺故意道：“祁伯知道这件事吧，我来问他。”
牧云扯住她的袖子，也不看她，“事情到底如何，我会查个清楚。”
“在我这里查？”
牧云头皮耸动，有一瞬空茫，程媺正面说出她的意思，“你想查清楚，就去武威镖局。”
牧云很快反应过来，“今日那几个镖师让阿嫂当说客？”
如果身上有刺，此时应该都竖起来了。
程媺抬起手，他现在个子挺高，她本想拍头的，降了降，拍在他肩上，“去吧，都能当六品官的人啦，你现在有这个能力。
还是说，你怕查出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怕自己恨错了人？”
“别让自己一直困在这件事里，去查清楚，该报仇报仇，该报恩报恩。”
“或者，阿嫂带你去讨公道？”
戏谑的一句话，反倒让牧云的刺都变成了软绵绵的毛，他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这一年冬天到来的时候，牧云带着祁伯，带着他从军挣来的箱笼以及投奔他的九个乞丐，回到了云州城武威镖局。
他在武威镖局的名字是武牧云。
恰巧新朝建立新造户籍，程媺户贴上便只剩下了小六小七。
“娘，小爹去哪儿了？”小六总是问，“又去打仗了吗？”
“没，他在云州城呢。”
“我们可以去找他玩吗？”
“他有空会回来找我们的。”
……
天鼎元年冬，燕北大雪。
冬月间，牧云回来了一次，告诉他们已在武威镖局安顿好。
这年入冬以后就开始下雪，一直没断过，牧云那次回来还有路走，还从宋庄带了不少蔬菜送到靖王府的厨房。到了腊月，雪深没胫，根本没路可走，从宋庄过来都是件难事。桂儿与两个男夫，徐秀英和骚狐，她们几个都被困在宋庄。
赵家村的人几乎闭门不出，但程媺家有个天井，要从前屋去后面灶屋，得留出小道来，故每日都要铲雪。
前几日在天井中堆了两个雪人，这几日已被覆盖得看不出形状了。
“小七！别过来，路滑！”
程媺吐着热气，铲雪热了，她站在灶屋檐下，把挡风的面巾取下。
前天余氏不小心滑倒，摔了一跤，可能有点骨裂，这两日程媺都没叫她再下炕。
小六把小七拽进厢房，自己穿了个木屐出来，“娘，我来帮你，我不怕摔。”
程媺望着屋顶上厚厚的一层雪，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什么叫苦寒。
往年也不是没遇过大雪，但是有桂儿牧云祁伯他们在，这些苦差事没让她做，今年降雪量格外大已经成灾，加上人都不在，不是被赶走了，就是被雪封住了，她们几个孤儿寡母，还真艰难。
小六牵住程媺的手，“娘，你的脸是红的，手是冷的。”她展示自己手上的手套，“余奶加了棉，很暖和，娘要戴吗？”
“你戴吧，戴着不好干活，娘要把屋顶上的雪铲下来，昨夜暖棚塌了，屋顶上不能太重。”
小六哒哒跑向前，“我去看看。”
暖棚的顶承受不住积雪，塌了，连带着牲口棚也摇摇欲坠。
暖棚里的蔬菜早先就有些冻死了，现在被积雪埋住，程媺也懒得扒拉。
“娘！”小六带着哭音的声音传来。
“怎么了？”
“他们冻死了。”小六指着牲口棚里的牲口。
死了一只羊两只鸡，已经冻得邦邦硬。
剩下的老牛和两只羊及一匹马精神头也不高。
牲口棚不是封闭的，加再多干草也没用。
扫屋顶雪的时候赵大田来帮忙了，他新做了个雪耙子，有点用，但挺费劲，程媺那胳膊上的力气完全没办法拉一耙子雪下来。
赵大田说：“我爬到顶上去，往下推省力。”
程媺提醒：“当心！底下都是冰溜子。”
“我看着呢。”
赵大田小心翼翼地爬到屋顶上，他设想的方式真的比较容易将积雪推下来，他在屋脊上推一点往前走几步，雪块扑簌簌往下砸，不一会儿屋顶上就空了。
只是地上又得铲一遍。哎。
“大爷小心！”
随着小六的叫喊，程媺悚然抬眼，就看见赵大田从屋顶上像一堆雪一样嗖嗖地落在地上，他没踩住的梯子也哐地砸下来。
程媺飞快跑过去，被飞扬的雪灌了一脖子。
小六以为人砸死了，大声哭喊，余氏和小七都跑出来。
程媺把赵大田扶起来，“你怎么样，摔到哪儿没？”
“没有没有，这下面垫这么深的雪，我没事。”
赵大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
余氏担心地道：“快进来歇着。”
“不了不了，我先回去。”赵大田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
程媺问：“真的没事？”
看着他的背影，余氏埋怨，“怎么慌头慌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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