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载着敖丙下沉。
面板上的数字跳动着，失重感拉扯着他的意识，眩晕一波强过一波地袭来。被触碰过的龙鳞发着烫，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胃里翻江倒海，涌上阵阵腥甜，敖丙咬着牙关，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十七缄默着，陪敖丙来到停车场。然后它打开车门，将龙族抱了进去，“主人，您现在体温异常升高，心率过速，应激反应严重超标。”
“十七，”敖丙烧得糊涂了，只觉置身无边火海，却执拗道，“回家，快，不能让父亲看到……”
“好的，主人。”
-
敖家宅邸，卧室。
顶灯调成了最柔和的颜色，便于安神宁心。敖丙陷在被褥里，似枝头打落的玉兰，碾入泥尘，尤带余香。
脸侧泛着病态的潮红，唇瓣干裂失血，生理性的泪水濡湿了长睫。被单被汗水浸透，又被体温烘干，皱成一团。
十七小心地扶起敖丙的头，将几枚药片塞进他齿间，又喂了些清水。
接着是物理降温。
龙族肌理如玉，因高热失了血色，锁骨处聚着汗珠，脆弱得似一碰即碎的琉璃盏。
十七取来了冰袋和浸透冷水的毛巾。冰袋用绒布包裹，敷在敖丙的额头。毛巾则一遍遍擦拭着他的颈项、手臂和胸口。
“主人，请忍耐。”
当温度初步得到控制，十七的目光落在了敖丙蜷缩的身体上。一段长长的银尾垂落，几片细鳞翻翘，显是受外力所损。
它检测到鳞片周围皮肤异常的红，以及不属于敖丙本身的东西——
杨戬留下的痕迹。
十七取过一块药棉，蘸了特制的消毒药水，一片一片，顺着银鳞的纹理，将龙尾揩拭干净。
“不要，别碰我！”
昏迷中的敖丙一颤，齿间溢出半声轻吟。眼角又沁出一点水光，沿着烧红的颊滚落枕上，晕开小小一朵湿痕。
“主人，请放心。”十七立刻停止了动作，“是我，十七。在执行消毒程序，清除外部污染。”
听到“十七”这个名字，敖丙放松了一点点。他不再挣扎，将脸埋进枕头里，话语变成了含混不清的重复，“十七，冷。好难受，十七……”
“我在。”十七回应，仔细地完成了消毒程序，然后为敖丙换上干燥的睡衣。
敖丙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不安稳的昏睡。眉头紧锁，浓睫上沾着未干的泪珠。
十七立在床边，如同最忠诚的哨兵。
时间不断流逝。
敖丙在浑浑噩噩的梦境碎片里沉浮，痛苦、屈辱和灼热的体温交织成一张挣不脱的网。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额头上传来一点凉意。
触感很硬，是金属特有的冰凉。它轻轻地贴在皮肤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
像一个吻。
敖丙的眉头舒展了一瞬，呓语低下去，昏昏沉沉，犹在梦中惊悸。
……
次日，天明。
敖丙一转眸，便看见了十七。它如木雕般守在床畔，纹丝不动。
“十七。”他开口唤道，声音干涩。
“主人，我在。”十七递上一杯恰好的温水，另一只手拿起电子体温计，贴上敖丙的额头。
触感让敖丙瑟缩了些，高烧的余烬还在体内未散。他接过水，啜了几口。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感动吗？有的。
在最无助的时刻，是这个机械的造物给了他唯一的支撑。但感动之下，是更深的冰寒。
十七再可靠，也只是一台机器。
它的忠诚源于核心代码，它的守护是执行程序。李哪吒的蛰伏、杨戬的威胁、NPC团队悬顶的利刃……
这些，十七挡不住，也无法替他思考破局。
依赖一个由他人意志驱动的机器，是愚蠢的，也是危险的。
敖丙闭了闭眼，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再睁眼时，只剩下疲惫过后的清醒。他需要力量，需要破局的棋子，需要能牵制住那些NPC的变数。
“父亲呢？”敖丙问道。
“先生昨夜未归，今晨有跨国视频会议，预计下午返回。”
“我知道了。”敖丙撑着身体坐起，靠在高高的软枕上。
还有时间。
他需要一场“拜访”，一个能将水搅得更浑的机会。
“十七，联系苏筱筱，就说我身体初愈，想和她见一面。”
-
敖家的会客厅以深海蓝和冷灰色调为主，处处透着奢华。
苏筱筱的到来，宛若一只误入深海的七彩鸟。她穿着当季的小洋裙，卷发蓬松，步伐轻快得像是在跳一支圆舞曲。
NPC是无法察觉玩家异常的，所以苏筱筱放心地对着她的系统尖叫。
“系统，你快看。这装修，这古董啊啊啊！敖丙比上次见到还要好看，病恹恹的也好有破碎感。简直是建模级别的美貌，值了值了。”
【玩家苏筱筱，请保持情绪稳定。】
【目标NPC敖丙，东海集团继承人，好感度分析中……】
“分析什么呀，”苏筱筱内心的小人疯狂跺脚，乐颠颠道，“管他什么好感度，好看就完事了。这游戏里的NPC颜值怎么都这么顶啊！李哪吒又酷又拽，杨戬帅得犯规，孙悟空野性难驯……”
“还有敖丙，清冷美人我的爱。见一个爱一个怎么办？系统，我好想把他们统统打包带走啊。”
敖丙面不改色，静静地听着这番宣言。
原来在苏筱筱眼中，李哪吒也好，他敖丙也罢，乃至天庭贵族学院，皆是供她取乐消遣的物件罢了。杨戬的威胁是出于掌控欲，苏筱筱的“喜欢”则是一种更纯粹的收藏癖。
多么讽刺。
敖丙心中冷笑。
曾几何时，他高居华盖星君之位，俯视下界凡尘，何尝不是视众生如草芥？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如今他也成了别人眼中的蝼蚁。
敖丙放下茶杯，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抹浅笑，掩去了眼底的冰寒。
“苏小姐能来，我很高兴。”敖丙掩面轻咳了下，“身体不适，怠慢了。”
“没有没有。”苏筱筱托着腮，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敖丙，“会长大人，你的身体要紧。能来看你我就超开心了！”
敖丙看着她眼中的热情，心中那盘棋的脉络越发清晰。
“说来惭愧，今日请苏小姐来，实有一事相托。是关于……哪吒。”
“哪吒？”苏筱筱眼睛更亮了，“李哪吒，那个酷哥！”
“嗯。”敖丙颔首，斟酌着词句，“哪吒他性子桀骜孤僻，从小便是如此。我们虽算得上是朋友，但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喜与人亲近。”
“我总担心他这样下去，太过孤寂。苏小姐你性格开朗明媚，如暖阳一般。不知苏小姐是否愿意，闲时多去寻他说说话？哪怕只是陪他待一会儿，让他不那么形单影只也好。”
“陪李哪吒？”苏筱筱内心的烟花散开，炸成了漫天星斗。
“系统你听到了吗？敖丙让我去陪哪吒。光明正大的理由，近距离接触酷哥的机会，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苏筱筱眨眨眼，毫不掩饰自己的“颜控”本性，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包在我身上。我最喜欢交朋友了。哪吒……呃，李少爷那么酷，我肯定能和他玩到一块去的！”
“如此，便多谢苏小姐了。”敖丙笑起来，如春冰乍破，明丽不可方物。他执起釉质明润的茶壶，为苏筱筱续上一杯热茶。
“举手之劳啦。”苏筱筱开心地接过茶杯，注意力很快又被造型精美的点心吸引。
敖丙看着她毫无心机的侧脸，眼底最后一丝温度彻底褪去。
他成功了。
无论苏筱筱是真心陪伴，还是只想去玩赏对方。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变数，一个可能打破平衡的契机。
只要产生一点变数，对他而言，就是喘息的空间。
茶汤如镜，倒映着敖丙苍白的脸。
苏筱筱只把他和哪吒当成好看的NPC，当成可以随意“打包带走”的玩具。
这很好。
敖丙端起茶杯，浅浅啜饮。
就像他利用苏筱筱的轻浮，也不过是这棋局中一枚无情的落子。
并非所有人都会被珍惜。
-
苏筱筱离开了。
敖丙独自坐在大厅，身形单薄，病后的容颜在光影里更显清减。
十七走到他身边，像是一个沉默的幽灵。它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清水，还有几粒用透明盒子分装好的药片。
“主人，补充水分，按时服药。您的体温虽已下降至安全范围，但数值仍偏高，炎症反应未完全消退。”
闻言，敖丙看向十七。
虽是无情无觉的机关，却似通了灵性，总是给予他纯粹的守护。
“谢谢你，十七。”敖丙低声说，像是在安慰十七，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没事了。”
十七没有再多说什么，侍立在一旁，化作了房间内一件沉默的家具。
敖丙看着这个陪伴自己很久的机械仆人，问道：“十七，如果有一天，你不想继续执行程序了，你会怎么做？”
“我的核心协议不允许自主终止服务。”十七的感应器闪了一下，似乎在处理这个超出常规的问题，“除非主人下达解除指令。”
敖丙轻笑出声，“是啊，你不能选择离开。而我……”
而我甚至没有“解除指令”这个选项。
在这座由数据构成的牢笼里，他是玩家眼中的NPC，是杨戬手中的棋子，是父亲眼中的继承人——
唯独不是他自己。
苏筱筱可以随时退出游戏，回到她真实的世界。李哪吒、杨戬、孙悟空作为原生NPC，似乎也在这个世界里如鱼得水。只有他是拥有前世记忆的穿越者，既不属于玩家的阵营，也无法完全融入NPC的世界。
“十七，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羡慕苏筱筱。”敖丙摩挲着杯沿，神思游离。
“羡慕她可以随时离开？”十七突兀地反问。
敖丙一怔，转头看向十七。这个回答太过人性化，不像是预设的反应。
十七注视着他，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的情感模拟模块分析，主人表现出对自由选择权的渴望。苏筱筱拥有这种权限，而您没有。”
“你分析得很准确。但有些事情，即使知道原因，也无法改变。”敖丙松开瓷杯，盯着早已凉透的茶。这个角度有些反光，茶水映不出倒影，只余一片清亮。
敖丙知道自己利用苏筱筱的行为有多么卑劣，却不得不继续这场游戏。就像他明白自己被困在这个世界的真相，却找不到逃脱的出口。
毕竟像他这种人，生来就在局中，哪有抽身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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