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坊一事走上正途,诸多相应事宜也要准备起来。
沈慕林这几日便投入其中,走街访市,采买物品,日日忙到夜色渐晚才归家,偏生今日在杂货坊忙了一阵,遇上滂沱大雨,坊中雨具不多,捡着家中有稚童老翁者先用,这便就将剩下了。
沈慕林瞧着屋檐下断线般的珠子,半依在门内,街上几不见人影,遇上这样的大雨,均是早早归家,一阵凉风吹过,他正欲关门,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从马车上下来一有些年纪的老翁,身着单衣,脚踏草鞋,鹤发束于脑后,脸上枯纹许多,扶着车檐的手却堪比妙龄少女之柔荑。
这人踏雨而下,沈慕林蹙眉工夫,他竟已走至屋檐下,轻飘飘担去身上的水。
“小哥儿,可否讨口水喝?”
沈慕林回神,抬手作邀:“小店尚未开业,旁的没有,水倒是能管够,阿伯可要请车上之人也进来歇个脚?”
老翁勾唇浅笑:“我家公子路上染了风寒,又一路颠簸,这才刚刚睡下,便不麻烦掌柜了。”
沈慕林仿若不经意般看了眼阖着窗的马车,含笑道:“先生请进,店内杂乱,仔细脚下。”
虽说店内修缮已到了尾声,沈慕林仍处处留心,只启用一处灶台用来热水,纵然夏日炎热,却不可过分贪凉,于是早早热上一些,放在一旁晾着,饮用时兑成温水便可。
此刻要热水也很是方便,沈慕林盛了些水送上来,店内只有些许板凳,定做的桌椅尚未送来,两人捧着碗坐在屋内看潺潺雨帘。
两声惊雷随之而落,雷声过后,街口走出一青松身影。
沈慕林透过雨幕,看见撑着伞缓缓而来的顾湘竹,大抵是从书院回了家不见他,听闻他在店中便赶来,学子服也不曾换下。
他慌忙放下碗,人已站在门口,雨水顺着风灌入屋内,顾湘竹也收了伞进屋,临进屋前,他轻飘飘看向那辆马车。
马儿虽披了蓑衣,却也淋湿许多,在雨中不住低声嘶鸣。
沈慕林将顾湘竹拉入屋内,一手接过伞放下,一手担去他沾上衣袖的雨滴。
车内传来一声低呵:“先生,天不好,我们快些赶路吧。”
老翁一声未应,车内人也不急,他慢条斯理饮完水,站起身,将碗放于矮凳上,朝着沈慕林颔首致谢。
沈慕林叫住他:“老翁,您拿着这水囊,我已盛满了水,现下雨势颇大,往后不见得还有店铺开设,好歹暖些身子。”
老翁脚步一顿,眼中神情复杂,好一阵才笑着接过:“多谢沈掌柜。”
沈慕林回以灿然笑容,撑开伞正欲送他,老翁摆摆手,闲庭信步般走入雨中,一脚迈出,另一脚还未落下,车厢侧窗之处的帘子被缓缓拉开。
“湘竹,许久不见。”
沈慕林抬眼看去,透过雕花窗框,先望见一双不见笑意的杏眼,偏生这人嘴角上扬,话中又透露几分亲近,似经年不见的老友,再见故人般亲切。
此人面庞稚嫩,说不足双十之年怕是也有人信。
沈慕林颔首:“黎二公子,久闻大名。”
黎非昌嘴角笑容渐收,眼中却见几分得趣儿,他毫不客气将站于屋檐下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通,最后停于沈慕林胸口的位置,接着轻捻手指,勾起唇角,轻轻吐出一个音节,他拢起的手指慢慢伸展,比了个烟花绽放的姿势。
那方才的轻声音节,原是为此作配的音效。
黎非昌扬了扬手:“沈少东家,久别重逢。”
他扫了眼站在车下的老翁:“先生,父亲要等急了。”
老翁迅捷上了马车,干脆利落似正值青春年少之人。
黎非昌松开帘子,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那老翁眉心拧起,不悦至极:“你为何偏要同他们见面?你此番归家,是以密行,若是被人知晓在任之际……”
黎非昌双手紧紧拧在一起,一双眼满是阴桀,打断道:“你说他死了,可他分明活得好好的,你说他中毒已深,就算救治也无济于事,可他非但没死,连眼也治好了,如今两人竟又凑到了一起,你作何解释?”
老翁垂眸许久,启唇道:“逆天而行,本就需费尽心力。”
黎非昌猛然抬头,死死盯着他:“到底是你需逆天而行,还是我要逆命?”
老翁轻拢住他,哄稚童一般道:“你我所图殊途同归,孩子,事到如今,你难道要眼瞧着功亏一篑?”
黎非昌盯着眼前之人,许久才道:“把你这张皮扒了,瞧着难受。”
老翁笑笑,以袖遮面,片刻间衣袖落下,再不见鹤发之人,取而代之的是有着极为邪性的丹凤眼的浪荡子。
黎非昌推开他:“你若说话再不注意,我早晚宰了你。”
苍山转眸一想,总算想起何处惹了漏洞,他大大咧咧往后一躺:“我杀得了他们一次,便能砍了他们第二次。”
只是要做的隐秘些。
黎非昌再不理他,不住揉搓着衣角。
“家中情形危机至此,父亲为何不叫我回来?”
苍山握住他的手:“过会儿到家,问问便知。”
马车慢慢运去,沈慕林关上屋门,瘪嘴道:“白白赔进去一水囊。”
顾湘竹含笑看着他:“林哥儿不是故意的?”
沈慕林拍他一下,脸上有了笑容:“这样的雨天,城中店铺众多,尚未关门者甚多,偏偏停在我这尚未开业之处,若着急赶路,何必停下,何况主家生了病,若不着急,任凭马儿淋雨,主家病怏怏,不问药铺不问可否取暖,却顾着自己喝水,想来是瞧我面熟,来打探消息罢了。”
顾湘竹见他滔滔不绝,脑袋上一撮不知何时散出来的头发随着说话晃动,只觉心间发软。
沈慕林拽住他:“其实也是因着你说他们将要回来了——你如何知晓的?”
顾湘竹摇头:“我只是请乌尔坦打探消息之际,将府城近日发生之事传于两州间行商者的耳中。”
沈慕林想起那日醒来不知他去向,原是去做此事了。
顾湘竹道:“他赴任徐州并非一人可为,黎家若是出事,必然祸临其身,再者你我之事,他心中也有疑虑,想来是心神不定,不肯远在千里之外静等。”
沈慕林捉住他话中字眼:“他唤我沈少东家……你我之事……竹子,你可有事瞒着我?”
顾湘竹静默许久,额头几见青筋暴起。
沈慕林心间一钝,慌张扶住他。
顾湘竹嘴唇几近苍白,硬扯出些笑容:“林哥儿,你我该唤玉兰姐一声阿姊。”
沈慕林双手发颤,他捂住顾湘竹的唇,胸口似蔓延出无边的疼痛,顾湘竹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每当他思索胸口未见痕迹的箭伤、每当他想追溯梦中府邸人员之来历,也是如此,似从骨髓中蔓延出来的疼痛。
他知晓顾湘竹不是不说,是不能说,如今透露出这消息,已是尽力。
“你从何知晓?”沈慕林声音发抖。
顾湘竹启唇:“黄粱一梦。”
沈慕林忽而仰天大笑起来,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下。
他几近呢喃:“我有来处,我有来处。”
从胸口之钝痛开始,沈慕林便思索几番,次次因着疼痛难忍中止,他不敢相信记忆中所呈现之处,又怀疑梦中情形是否真切。
来自何方,又为何来此,何为真,何为假……
触及身边之人才觉真切。
树梢上飘下的叶游历四方,至窥见来处,终觉出真实之感。
顾湘竹将他裹入怀中,轻而缓,珍又怜地抹去泪珠,一字一句道:“林哥儿,会团圆的。”
沈慕林伏在他的肩头,许久才点了头。
两人抱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出些昏暗,原是天色全数暗下,竟是过了黄昏,转入夜间。
雨不知何时停下,推开门,云一层压过一层,偏偏有风吹散些许,月光顺着缝隙倾泄而下,两人相携归家,至家门口,只余一弯新月悬于空中。
“今日天气当真作怪,傍晚才见狂风暴雨,现下倒是天晴,可你瞧远处那云,不知何时飘荡过来,还要闹上一通呢。”
乌尔坦坐在窗户上,将手中抛上抛下的甜橘扔向屋内圆桌。
圆桌旁坐一三十不足半之人,低头把玩茶盏,他不经意抬手,却是将那甜橘接入手中,顺势剥开塞入嘴中:“亏得我从京中给你带来,你若不喜欢,我改日禀明主子,也省得他给你留了。”
乌尔坦一跃而下,抢过余下半瓣甜橘,全数塞进嘴中。
“我最瞧不惯你这模样,不如过两招。”
他说着便抬手向下砍去,端坐之人微微侧身,躲过一击,乌尔坦再度出手,却是招招被化解,他方站稳,迎面飞来一茶盏。
乌尔坦转身躲开,气急:“陈安,你除了躲便是偷袭,我不同你比,还不如同小五比试痛快。”
陈安笑道:“你同他比武算不得什么,教他学些字才好呢。”
乌尔坦冷哼道:“我儿子我还教不了,还替你养儿子,做梦去吧。”
陈安默了下:“夫人可有下落?”
乌尔坦在原地停了许久,一把揽住他:“喝茶喝茶,今夜可要盯梢呢。”
陈安拉下他的手,乌尔坦哈哈两声:“你如今半数碰不……”
陈安捂住他的嘴,示意他看向屋外。
夜幕下,一用布巾遮掩面孔之人行色匆匆。
乌尔坦凝眸几秒:“无想。”
非常抱歉,来晚了。
(鞠躬道歉)
感谢支持呀,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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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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