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路面的碎石,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跟在后面的车内,气氛则有些沉默。
天津棉纺业的巨头李万春靠在柔软的后座皮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根象牙烟嘴,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
他面容沉稳,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坐在他身旁的,是经营煤栈起家、如今掌控着天津码头部分运输线的孙茂才,他双手交叠放在微凸的肚子上,闭目养神,眉头却微微蹙起,仿佛仍在权衡着此行的利弊与风险。
最后的车辆里,坐着的是几位在五金、百货行业颇有影响力的商人。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交谈,只是偶尔透过车窗,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几辆车里坐着的人,是周先生与苏文瀚反复斟酌、精心挑选出来的。
他们或拥有雄厚的资本,或掌握着关键的物流渠道,或在工商界有着一呼百应的声望。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看似精明的商人外壳下,尚存一丝未曾泯灭的家国情怀,以及对眼下时局共同的焦虑。
此行北上,名为“考察商机,联谊乡谊”,实则是要去北平,与沧州赶来的刘文正汇合,共同敲定那桩关乎巨大利益,也关乎身家性命的“大生意”。
几乎在同一时刻。
沧州城外,一辆半旧的黑色道奇轿车也驶了出来,加入了北上的车流。
车内,刘文正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衫,靠在椅背上。与天津那几位富商不同,他脸上更多是一种沉毅和决然。
他手里捏着一封周先生从天津发来的密信,信中寥寥数语,已勾勒出北平会议的轮廓。
他深知,自己此行,不仅是代表沧州乡绅的利益,更是要将自己,乃至北平那位堂兄,都绑上这艘即将迎风破浪、亦可能随时倾覆的大船。
三路车马,怀着不同的心思,却朝着同一个目的地——北平,疾驰而去。
车窗外,是华北平原夏末的风景。草木仍绿,田野和远处的村庄在蒸腾的暑气与尘土中,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
车轮卷起的尘土,在车队后方拉出一道长长的烟尘,仿佛一条无形的纽带,将天津、沧州与北平连接起来,也预示着,一场牵动无数人命运的风暴,即将在古老的北平城酝酿、爆发。
而在天津的“会友镖局”后院。
霍去病将最后一点修正标注在面前的地图上。
这并非书店能买到的普通民用地图,而是通过胡掌柜的秘密渠道,获取的日军占领初期绘制的市政规划图基底,再由赵擎川等人凭借记忆,将近期观察到的日军新增岗哨、巡逻路线、通讯线路等细节一一补充上去。
以及他侦查到的所有细节都一一标注,图上符号精炼,只有他能完全解读。
“头儿,家里密电。”赵擎川无声无息地走进,递上一张纸条。
霍去病展开,上面是简洁的指令:“沧州蜂窝煤事宜需你主持,速归培训,甄选骨干。”
他目光微凝。沧州的民生布局,是根基,不容有失。但天津的网刚刚撒下……
他沉思片刻,已有决断。他将地图推向赵擎川、石国柱、卫小海三人。
“在我们离开前,需让敌人的耳目再聋一次,手脚再断几根。”
他指尖点向地图上几处交通枢纽与灰色地带,“目标是这些地方的敌方便衣特务。目的有二:一,巩固此前成果,令其通讯与情报系统持续失血;二,”他目光扫过三人,“此为尔等出师之考。”
他将亲自带队,完成这次猎杀,既是为回沧州争取更长时间的安全窗口,也是对他们训练成果的最终检验。
在同一时间里,林卓也到了天津。
瞬移带来的短暂眩晕感刚刚消退,林卓的双脚便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眼前的景物由模糊迅速变得清晰——熟悉的戏园子门脸,喧闹的大马路,还有那空气中混合着尘土、小吃摊香气和隐约脂粉味的特殊气息。
又是这里!
林卓无语地瞥了一眼怀里揣着爪子、一脸理所当然的大黄。
这家伙,对天津别的地方不熟,唯独对这个戏园子门口的坐标是记得门儿清,其居心简直昭然若揭。
果然,过往的行人车马,对凭空出现的她和一只肥硕的橘猫毫无反应,仿佛她们本就是这街景的一部分。
林卓稳了稳心神,低头对上了大黄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它先是瞅瞅她,然后那大猫头便坚定不移地转向戏园子的售票口,尾巴尖还殷勤地晃了晃。
意思明确得不能再明确了:买票,进去,看戏!
林卓:“……”
忍不住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她耐心地低下头,凑到大黄毛茸茸的小耳朵边,从牙缝里往出挤声音:“大黄呀!我们不是来看戏的!你忘了?我们是来找霍去病的!有正事!正事要紧!”
大黄毛茸茸的小耳朵抖了抖,大眼珠转着,脑袋仍然转向售票口,一副没听懂的样。
林卓:“……”
咬咬牙,盯着那毛茸茸的后脑勺,看那两个小耳朵猛地弹了一下。
她,想摸,又想打,又腾不出手。
大黄似乎预感到林卓的不怀好意,猛地一挺身,轻盈地跳到地下,瞥了眼林卓,转过身,用圆乎乎的屁股和后脑勺对着她,蹲坐,抬起前爪,认认真真地舔毛。
林卓:“……”
她不由得虎着脸盯着那毛茸茸的一团,开始牙痒痒,胸口也冒出一团火,却又没处撒。
她怎么办?
这臭大黄这么不懂事,关键时刻它掉链子。
自己去找霍去病吗?这茫茫的天津卫,她上哪儿去找呀。
霍去病是敌后工作者,一个刻意隐藏行踪的人。
就算他不刻意隐藏行踪,也不好找,完全没头绪。
这里不是现代,有手机,一个电话、一条微信就能定位。
她手链里倒是有手机,可在这里,有啥用?
给胡掌柜发电报询问?也来不及呀,她这算是“私自出逃”,这一发电报,不等于自投罗网吗,告诉组织自己违抗命令偷着跑出来了?
而且,发电报就有一定的暴露风险,不能发。
她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时间,举目无亲四顾茫然的无助感包裹了她。
只好无语地盯着前方仍然沉迷舔爪的大黄。在这座陌生又危机四伏的城市里,她唯一能指望的,竟然就是眼前这只不通人情、不负责、不是好猫、只想着看戏的、讨厌的臭猫!
林卓无语地抬头望天,很想嚎一嗓子。
“唉!”
瞪着那个毛茸茸、此刻显得无比可恨的大屁股,最终,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好像除了妥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林卓努力压下心头的火气,又摸摸咕咕叫的肚子,算了!
跟这只成了精的猫置气,不划算,除了气坏自己,毫无用处。
她转到它身前蹲下,盯着毛茸茸的大脑袋,让视线与它齐平,脸上挤出一个堪称“谄媚”的笑容,语气也放软了:“大黄呀,你看,不是我不让你看戏,是这戏园子它不讲道理,这个点儿不开门。”
她指了指冷清的戏园大门,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带着诱惑:“不过呢,我知道有个地方,比戏园子还热闹呢!花花世界,琳琅满目的,保管你没见过。咱们先去吃饭,我饿了,然后我带你去开开眼,怎么样?”
大黄的金色瞳孔里闪过一丝犹疑,尾巴尖轻轻拍打着地面。
林卓一见有门儿,立刻站起身,做势要走:“你要是不去,我可自己去了啊?听说那边还有专门给猫准备的、会自己长大的用糖做的鱼呢!”她半真半假地忽悠着,脚下已经朝着早点摊的方向挪动。
大黄转着大眼珠在琢磨:会自己长大的用糖做的鱼?
它又瞄瞄空荡荡的售票口,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用糖做的鱼”的诱惑,迈着优雅的猫步跟了上来。
但那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是在恩赐林卓一个陪伴的机会一样。
林卓在心里松了口气,暗骂:吃货加玩货。
她快步走向一个干净的煎饼摊,要了个大煎饼、豆浆和茶叶蛋,在角落坐下,快速吃了起来。
刚吃几口,大黄就蹭了过来,眼巴巴地望着。林卓无奈,撕下半根大果子、又抠出半个蛋黄喂它。
自己饿得狠了,把剩下的全吃了。她摸摸鼓起来的肚子,得溜达溜达。
瞅瞅吃完正在舔爪的大黄,抱起来,感觉它这沉甸甸的重量,仿佛心里也踏实一些。
“走,咱去逛逛。”
她声音低低地跟大黄唠嗑:“我带你去那个最‘热闹’的地方瞧瞧,看看有啥好玩的,再给你买糖鱼。”
大黄舒服地趴好,打着小呼噜,心情很好。
林卓也彻底放松下来,不着急了,大黄是能直接定位到霍去病的,只要它心情好了,随时都能过去。
还是先逛一逛吧,自打穿到民国,还没正经逛过街呢。今儿就好好逛逛。
她抱着一只大肥猫,惬意地融入了喧嚣的街景里,她是真的在慢慢溜达,实则是太新奇了呀。
她看见活着的另一面的民国了。在沧州,她总有种自己在游戏里、在新手村的感觉。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接入了什么脑机游戏。
猛地,走在这么热闹繁华的民国街道上,总感觉不真实。初秋的阳光还是有些刺眼的,空气里有一股煤灰味,还夹杂着驴马粪和路边煎饼馃子摊传来的香气。
林卓抱着沉甸甸的“城隍老爷”,感觉自己似乎就在其中,又不在其中,这种抽离感她很熟悉,就像以前熬夜打游戏,角色跑在地图上,而她自己却坐在电脑前。
她不由得抬头看天空,想看看是不是真有另一个精分的自己,却瞄见旁边飞檐斗拱的中式牌楼,上面漆彩已经斑驳了。
旁边就是一座带着罗马柱拱窗的西洋银行,外墙石材看着很厚重,门口站着两个黑皮肤,头着包着一大包鲜红头巾的“三哥”。
林卓想起来了,这个时期,确实有很多印度人被英国人带到中国务工,且在租界占据一定的数量,扮演的角色也不甚光明。
她斜着眼瞄着俩“三哥”,抱着大黄继续往前走。
远远些,看见哥特式教堂的尖顶,直刺着晴朗的天空。
一辆有轨电车铛铛地响着铃,慢悠悠地从老龙头火车站方向驶来,车上挤满了穿长衫、西装短打或是旧布褂的人。
车窗里透出几张洋人男女的面孔,男士戴着硬草帽,女士戴着精致的钟形帽,还有的系着丝巾,目光淡漠地扫过车外的街景。
而在下方的人行道上,另一位洋人女士正优雅地撑着一把小花阳伞,以遮蔽初秋依然灼人的日光。
林卓的心一梗,好吧,她并不是排外,而是,看到这些个,就知道,这个地界大概率是“租界”了。
“租界?呵呵……”
林卓冷笑一声,想骂人,忍着……
好吧,忍不住:妈的,这里是半殖民地,本姑娘站在这,竟然要被你们殖民?呸!想啥美事呢,想殖民我?你长那个脑子了吗?大不了我给你一雷,让你去见上帝。
“哼!”她抬着下巴,用鼻孔朝着那些人,搂紧了她的城隍爷,我们接着逛。
看着街上的女人们打扮各异,有保守的太太小姐穿着及脚踝的元宝领旗袍,也有摩登女郎穿着及膝的短旗袍,烫着波浪卷发,□□鞋,臂弯里挎着小皮包,袅袅婷婷地走过。
林卓瞧着眼热,盯着人家看。
当然,街面上更多是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面色匆忙为生计奔波的平民,林卓瞧着那些奔波的身影,又斜了眼那小花阳伞,心里冒出一股气。
唉!她暗叹一声,,又为自己的肝担心。
她无力的扯了扯嘴角……
一时间又担心自己会不会得神经病。在这个年代,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得病啊!而她,恰恰是知道最多的那个人。
她不知不觉的抱紧了大黄,总感觉有一股悲凉的风裹着她,大黄不适的挣了一下,林卓惊觉,连忙松了劲,她低下头,把脸里在大黄的大猫头上使劲蹭了蹭。
吸了毛茸茸,感觉不凉了。晃晃头,试图晃掉脸上的毛,看着眼前匆匆跑过去的黄包车,心里倒莫名地踏实一些了。
她自己也一怔,不知道这心理的由来,为什么看到同胞受苦,反而会感到踏实?想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可能潜意识里知道,以后的世界,这些奔波的身影,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而未来的那场殊死之战,是由无数的亡魂,铸就了新的中国。
她抽抽发酸的鼻子,感受着胸膛里涌出那股无法散去的悲伤,还有莫名的愧疚,默默地想着:亲们,兔子国以后会很好哦!你们……你们的后代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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