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看着脑袋被卷走，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只留下一片更深的黑暗里。
星岑的身体也在水底极速下陷，他忽然听到嘎吱一声闷响。
那声音从黑暗的中心里传来，像有什么存在在咀嚼东西，嘎吱嘎吱。
星岑惊恐万分地睁大眼。
这片水域看不到尽头，在星岑看来，仿佛无边无际，像是大海。这里面的水清澈无比，偶尔会有细碎的泡沫从黑暗里一连串冒出来。
但没有一点声音，周围完全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星岑在挣扎，发出细微的声响，却被水的流动声淹没掉。
就像无垠的天地之间，只有一个小小的他。
那么渺小。
比空气里的尘土，海水里的蜉蝣，还要不起眼，没有存在感。
一种来自远古祖先对深水的本能恐惧涌了上来，那是对赖以生存的环境被剥夺而造成的失控，格外脆弱，格外无助。
星岑很难形容内心的感受，只是觉得身体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填不满，所以难受和痛苦。
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回到溶洞，回到寂染身边去。
星岑的腰却被死死缠住了，他在水里被迫晃来晃去，只觉得天旋地转，这股巨力正使劲拽着他，往水底的更深处拖去。
深处是一片浓密的黑暗，星岑不知道那是什么。
就像之前他爬到湖边的大石头往湖中央看去，能看到那里有块圆形的黑斑。
寂染说那里是个大洞，深不见底，掉进去的话，就再也出不来了。
头顶那片光亮越来越小，星岑越来越绝望，他感觉耳朵里胀胀的，他却不明白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出不去了吗？
星岑拼命蹬着双腿，用力反抗着下沉的趋势，那触手也居然真的滞住了。
他们仿佛在拔河，星岑整张脸都在用力，他胀红着脸，皱着鼻子拼命蹬腿，用铁锅当做船桨，两只手抓住把手，使劲往下把水往下拍。
而触手则铁钳一般死死箍住他，不准他往上浮。
本应该是毫无悬念的一场拔河，竟一时间在水中僵持了起来。
然而这毕竟是水，星岑并不擅长游泳，实际上他从没学过，能闭气那么长的时间都算奇迹了。
他挣扎几下，就痛苦了起来——
快憋不住气了，星岑的耳膜已经开始嗡嗡作响。
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将要榨干，他原本抓住铁锅的手指，忍不住抓住喉咙。
他大张开嘴，想大口大口呼吸，他需要空气！
可大量的水立即涌了进去。
嗓子和鼻腔瞬间被堵住。
空气！
他要空气！
他快要受不了，觉得自己身体就要炸开，有个青蛙在他身体里乱撞乱跳，每跳起来就撞到他的喉咙和鼻子。他要想办法呼吸，不然肯定会死掉的！
没有力气了，他翻起白眼，松开两只手，铁锅缓缓下坠。
这一瞬间，他天旋地转的脑袋里，一段记忆突然炸开，五彩斑斓的光骤然出现在眼前——他听见电视雪花一般的白噪音，迷迷糊糊睁开眼。
光芒大盛，他勉力聚焦视野，却像是隔着窗户，去看另一个世界。
眼前朦朦胧胧的，像是点燃草木腾起的烟雾，他只能看到窗户后面一些影影卓卓晃动的影子，而最靠近眼前有个扭曲的白色影子，几乎挡住了大半的视野。
他忍不住瘪了瘪嘴，怎么就不能让让呢？
好像听懂了他的心声，那个白影离开了。
然后……
他看到了被他身体挡住的后面，那里有许多巨大的玻璃罐子。里面装着有些浑浊的水，还有一些苍白的东西在晃动。
那一刻，星岑的内心涌起巨大的好奇，他眯起眼睛，聚精会神，想看到那到底是什么。
忽然，“啪”的一下。
一只手拍在玻璃上，星岑浑身一激灵，就看到那只手手指中间居然有青蛙一样的蹼……
意识朦胧间，星岑被那只滑溜溜的触手飞快拉着下坠。他已经奄奄一息，眼睛要睁不睁，生命似乎要从他小小的身体里消失。
而就在黑暗将要吞噬他小小的身体时，那惨白到没有血色，几乎半透明的身体，似乎感到了难以承受的疼痛，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小孩柔软的皮肤也开始冒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星岑感觉像是被塞进一个狭窄的的密封胶囊里，他拼命挣扎，用脚踹，用手指挖，在脑袋里拼命呼喊——让我出去！
下一秒，一道白光骤然炸开，星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竭力挣扎，然而却迎来了剧疼的袭来。
他的身体每一寸皮肤，都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疼痛，就连指头也遭受酷刑一般的灼烧感，浑身犹如被烧着了一样，尤其是喉咙靠近下巴的位置，一股汹涌又滚烫的力量，猛烈涌了上去。
星岑忍不住剧痛，猛然扑腾，水“哗啦”一下，就感到一股清新的空气流进了肺里。
原本干瘪到撕裂又火辣辣的肺部，忽然被充足的氧气给盈满，星岑昏胀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些。
睫毛颤动，在离黑暗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半昏迷的小孩猛然睁眼。
就在此时，他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像是天生就是水中的生灵一般，那些异声过滤掉水流清晰地流进耳朵里。
身体依然在下坠。
他听到粘稠的水声，像是有东西在细嚼慢咽地啃食食物，声音越来越大，于是他循声低下头。那原本黑暗、隔着一层纱的东西，在此时，居然清晰地出现在了星岑的视野里。
那不是黑洞。
而是一个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的实体，中央是一片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黑暗。一片仿佛拒绝任何光线，能吞噬所有东西的绝对黑暗，仿佛一个黑色的太阳。
但它有轮廓，不规则的阴影周围，边缘不断起起伏伏，以难以理解的缓慢节奏，慢慢蠕动。
星岑看清了黑暗的本质，那是一块巨大的软体组织……或者是某种水生生物，表面覆盖着数不清的褶皱、凹陷和隆起。
然后随着湖水，看不见的细微流动，它开始流淌。
无数条触须，熙熙攘攘，围绕着中心最浓稠的黑暗。
它们不停伸出去，又卷回核心——蜷缩、伸展。
而核心那块满是褶皱的软皮就会裂开密密麻麻的口子，将触须卷到的东西紧紧咬住。
然后随着整体的蠕动，缓慢地、一点点地，吞噬进去。
那东西太奇怪了，如果硬要说它像什么，那便有几分像海里的海葵。
星岑在海底世界的纪录片看过海葵，那是一种像长满了彩色蚯蚓，在海中很漂亮的生物。可现在，它却十分可怕，仿佛一个长在溶洞里寄生的肿瘤。
很明显，这东西是吃人的。
星岑打了个寒战。
也不知道这个像海葵一样的东西究竟吃了多少人，才会在水里漂浮着那么多肢体。
可不等星岑展开想象，下一秒，就被触手卷入了核心，脚脖子立刻被什么东西咬住了。
星岑牙齿咯吱咯吱打颤，他努力忍住害怕，想把脚拽出来。但触手卷着他在水中腾空，晃来晃去，这个姿势星岑并不好发力。
要被吃掉了！
星岑心脏呯呯乱跳起来，他没有武器，连铁锅都不见了，只能用指甲和嘴。
星岑已经害怕哭了，可无论他怎么流泪，泪水都会和湖水混为一体，而哭喊声，只会变成一连串水泡。
发现哭喊没有用，星岑擦干眼泪，他握紧拳头又松开——不怕，他最厉害了，可以一巴掌拍扁怪物。
这个……
这个不就稍微……大一点吗！
星岑大张开嘴，猛然对触手咬了下去。和前几次不同，这一次牙齿轻易地没入，浓重的鱼腥味猛然窜进嘴里。
星岑忍着想吐的冲动，闭紧眼，又狠狠地一咬——滚烫的鲜血涌入喉咙，这一瞬间，一种难以言表的本能忽然席卷而来。
星岑紫色的瞳孔刹那间紧缩，变成针尖大的小点，黄色朦胧的晕色同时晕染开来。随即锋利的獠牙倏地刺入肉里，像钉子把猎物死死钉住，然后猛然甩头——
实体忽然剧烈震动。
原本铁钳一样的触手陡然把他狠狠地甩了出去，星岑的身子往后一仰，却又刷地一下弹回了原处——他的脚却还陷在裂口里，那东西还想吃他。
他吐掉嘴里撕扯下的肉块，然后用手赶紧擦嘴，一边呸呸呸往外吐着血唾沫。
一道呜咽声。
星岑睁大眼，就看到了一个人——他张着嘴，发出一连有些古怪的呜咽声，不像痛苦，只像是茫然。他正在被一点点吃掉，那东西已经把他肚子以下吃掉了。
它似乎不喜欢难啃的地方，就把被啃的坑坑洼洼的腿吐了出来，专心啃食那人的肚子。
而那人还一脸茫然地眨着眼睛，似乎搞不清什么状况，两只手掌轻轻撑在软皮上，试图把自己拔出去。
星岑骇然看着这一幕，浑身毛发刷地竖了起来。
太可怕了，他得赶紧离开！
他拼了命想拔出自己的脚，但那东西却不肯放过他。
星岑拔了几次没能成功，就忽然有些生气了。他弯下腰，伸出手，把两只手塞进肉皮上蠕动的裂口两边，然后猛然一撕！
这次他用上了吃奶的劲儿，就听到“滋啦”一声，像布帛被撕裂开，他的脚踝立刻松了。
星岑连忙捧起脚，这一看，他眼眶都红了。他的脚被怪物啃脱皮了，脚趾中间都长了一层膜。
还不止脚趾，他视线左右移动，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指间居然也长了一层膜。
星岑小小的脑袋，难以理解此刻的变化，他想眨眨眼，却赫然发现自己眼皮也没有了。
“啊！”他摸着眼睛，惨叫一声，
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水中留下一堆连串细密的水泡。
星岑不明白身体的变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怪物没来抓他了。
但星岑要赶紧离开，他要去找寂染，让寂染赶紧带他去找医生，治疗他脱皮严重的脚和手指。
星岑这样想着，就要向上游去，可一扭头，又对上那个神志不清的年轻人。那个人的年纪好像只比哥哥大一点。
他一副想挣脱出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让星岑心里堵得难受。
于是星岑做了个决定，他划开水，两脚一蹬，游到了年轻人头顶。然后他果断伸出手，拽住对方的衣领，想要把他拔出来。
这一拔却没能成功，反而星岑因为用力过猛，在水中打了个好几个滚，这时候碰到了边缘蠕动的触手。
那个黑色触手想抓他，刚碰到星岑，星岑条件反射地回头凶狠地龇起牙。这威吓似乎很成功，那触手微微一顿，便倏地缩了回去。
触手全部散开了。星岑回到年轻人身边，他这次没有抓衣领，而是去拽那人的手。
那人呆呆地仰起头，看着他。那一瞬间，原本傻傻呆呆的人，仿佛恢复了意识。
那人冲他摇了摇头。
星岑怔愣地望着他，就见那人抽回手，低头，然后把手绕到自己脖子后面，把项链取了下来，塞进了星岑的手里。
星岑抓住链子，又去看那人，就看那人伸出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然后张开口型——
“走吧，不要管我。”
接着，轻轻推了推他的肩，仿佛在示意他赶紧走。
星岑漂浮在年轻人的头顶，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不要他救。
他心里十分难受，但他还是遵循了对方的意愿——好像迷蒙间，星岑也明白，他活不了了。
把项链戴上，往上游了一阵。
他又犹犹豫豫地低头，就看那个人朝他挥了挥手。
于是，星岑也摆了摆手。
他也张开嘴——叔叔，再见！
吐出一连串水泡，星岑回过头，用两只手同时划开水，双腿一蹬，在不停晃动、飘荡的触手间，像一个小小的炮弹，猛然破开黑暗，朝着水面那一处小小的光源疾速冲去。
星岑见过动画片里的青蛙，没见过真的青蛙，记忆也是蒙了纱一样不清晰，所以看见自己手指脚趾间的蹼——一层肉色半透明的膜，就觉得是自己脱皮了，而不是自己变异了。
这时候星岑太小了，分不清记忆，还是做梦。
寂染其实也察觉星岑的不同，但他会自觉地脑补各种可能去合理化。[捂脸笑哭]
而星岑说的打怪物的真话，也都会被他当瞎话。[托腮]
这个明明什么事都会格外敏感的寂染，但对星岑却是格外迟钝的哥哥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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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捡垃圾养哥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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