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准确来说,是一种几近失重的雨,像是滤过森林与迷雾之后,从天幕里一点点筛落的潮湿。声音并不急促,却像缠在耳后的线,怎么也甩不掉。
壁炉旁的火还在燃烧,橙黄的火光烘得室内暖洋洋的。容纪洗了头,擦了身,换上那套不属于她的衣服,站在镜子前愣了一小会儿。
衣服干净、平整、质地略显粗硬。裤腿略短,但胸围刚好。
她掀开窗帘的边角,外面天色依旧是夜,浓稠得像是压在整个小镇上方的一层墨。远处的钟楼还在亮着,那钟声刚才的回响仿佛还贴在骨膜里。
容纪原地站了几秒,然后慢慢走出浴室,披着毛巾。
诺娜不在。
她原以为对方可能会站在客厅继续喝茶,或许留一盏灯、摆好一双拖鞋,又或者像某种循规蹈矩的接待者那样,维持某种温和的“在场”。
但什么都没有。
茶几上,茶杯空着,但换成了一个陶壶,热气尚未散尽。炉火仍旧燃烧,柴是新添的。
她犹豫着走近,摸了摸壶身。不烫,但温热,说明诺娜刚离开不久。她在这里照顾到了“温度”,但没留下任何信息。
不是不告而别。是“照顾完毕”。
像是一份流程的终结:客人已清洗、安顿、饮食,接待者可暂退。
容纪心里堵得慌。她捧着热茶,在原木地板上走了几步,脚步声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这房子仿佛不会留下回音。
她试着打开厨房的灯——点了三下,亮了。但灯光并不明亮,是那种不刺眼的暖黄。
厨房干净得像没被用过。洗碗槽里没有水迹,台面没有刀具,只摆着三个标签整齐的玻璃罐:盐、糖、薄荷。
她又绕到窗前看了看——外面依旧是雨,没有人,灯光稀稀拉拉地亮着,像一座未被完全激活的小镇。
她坐回沙发,感觉自己的三叉神经在抽痛。穿来这里之前,她已经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了,高强度集中精神早已消磨掉了她所有的意志力,她真正需要的是休息。但是突兀地发生这种变化,就算再怎么强迫自己闭眼,也怎么都睡不着。
时间失去了度量。手机不仅在穿来之前没电了,还进水了,茶水不冷也不热,壁炉火光均匀燃烧,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动静。
容纪感到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平滑”。没有波动,没有变化,连焦虑都像是被慢慢抽空的气体,只剩余压迫感。
不知过了多久,雨变细了。
她再次醒来时,天还没有完全亮,但窗外泛起一层灰蓝的光。
容纪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睡着。眼睛干涩,喉咙发紧,身体仿佛只是短暂被关闭又重新接通,像是被“暂停”而不是“休息”。
她起身,看见炉火已经熄灭。
那壶茶也凉了,杯子还在原地,茶垢却被擦干净了?她不记得自己擦过。
容纪走向玄关,鞋柜边多了一双干燥的运动鞋,是她的尺码,旁边放着一张便签:
“早安,天气会放晴。茶水不够可以自己烧。出门记得带伞。”
“浴室毛巾已更换。晚饭时间大约在19:00之前,不需要特地回来。”
署名:诺娜
没有称谓,没有时间,没有任何不必要的话语。
一切像是提前设定的模板,只根据“处于哪个流程节点”来填写对应信息。
容纪有点想笑,但笑不出来,这张标签让她想起了自己公司那群七嘴八舌的同事,也喜欢留标签,但是专门挑开会的时候,在老板可以看得见的地方趁老板转身的时候偷偷搞小动作,询问下班的时候吃什么,然后在午休时间开始讨论哪家外卖更好吃,并顺带在厕所门口聊八卦聊得忘了时间。
不像这张便签。
容纪盯着玄关地板上的那双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地球现在几点了?
会不会已经是早高峰?
是不是该打卡了?她的考勤系统是不是已经红了三次?领导是不是在群里又@了她?
有没有人注意到她消失了?有没有人在找她?
……还是说,她已经被自动系统标记为“自愿离职”,邮件被注销,工位被清空,而世界依旧照常运转。
她站在门口,心跳一下子变快了。
容纪缓慢地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任由这口气自己慢慢吐出来。她换上鞋,打开门,外头是薄薄的晨雾和雨后青草的味道。
她路过几栋房子。昨天下雨,又太晚,很多事物她没有仔细看,也没有看清楚。可是今天抬头一瞧,发现这里的房子维持着与环境高度的和谐,色调一致,风格统一,门牌号和邮箱也很干净。
玻璃窗后偶尔有影子晃动。有小鸟在叫,但是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仿佛这个社区的“默认状态”就是不交谈。
一个没有冲突的地方,从来不是因为理解多深,而是因为表达已经被精确剪裁。
容纪沿着街走到一个路口,那里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公共记录室
门没锁。
屋子空旷,阳光从天窗斜照进来,照在木质地板上,泛着柔光。整齐的资料柜与开放的文件架排列如书展现场,每一排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连空气里都没有纸张的陈旧味道,就像这些资料从未被翻阅,或总在被及时更换。
她随手抽出一本厚册子:《神国生活入门指南》。
第一页写着:
欢迎来到神国。
神国不是乌托邦,也不是流放地。
神国不崇拜神,我们自行维系神性。
容纪读着,眉头慢慢拧起。她往后翻,每一页都是规程:第一周“熟悉你的居所和邻里”,第二周“书写自我认同报告”,第三周“学习秩序语言(非强制)”,第四周“你将收到一封邀请函”。
格式规范、语言温和、条款密集。
她翻到第八页,标题写着:“秩序语言简介(非强制学习)”。
页面下方,是一组被称为“基础句式”的表达,例如:
“我愿意在不影响他人前提下表达个人观点。”
“我理解我的感受不具有普遍性。”
“我知晓偏差并不构成特例。”
容纪的眉头越皱越紧。这听起来并不像是沟通,而是自我约束的某种输入训练。
她合上书本,心里浮现出一个感觉。不是恐惧,而是......像某种在白噪音中呆太久之后产生的神经性耳鸣。
一种深度格式化的安静。
她正打算将书放回架上时,一张纸悄然从缝隙里滑了出来。容纪下意识地弯腰拾起,紧接着便发现这不是印刷品,是手写的,因为笔迹仓促、笔划深重,像是压着极大的力气写出来的。
“他们不允许你死,但也不允许你真正活。”
署名:S.
那几个字像是用剩下的意志拼出的短句,墨水有些晕开。
容纪手指一抖。
她左右看了一眼,档案室空空荡荡。光线依旧温和,没有摄像头,没有人影,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但她却突然生出一种极强的不安。她盯着那张纸,过了很久,才重新将它夹回书里,小心地放回架上,然后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儿,便又重新走了出去。
继续往前。路更宽了。绿植修剪得都很好,每棵树都生机盎然。
如果这是一座城市的话,一定不是她讨厌的那种。
这是她熟悉的城市的“提纯版本”。更整洁、更环保、更理性。
她经过一个告示板,上面贴满了手写小纸条。不是便民广告,而是一种“协同公告”:
“今晚放映活动移至C楼雨天场地。”
“请避免大声音乐,感谢您的配合。”
“如遇新住户,请保持礼貌但不过度接触。”
这时,一个小孩从街角奔出来,步伐略显笨拙,像刚学会撒欢的年纪。他脚步不稳,差点撞上路边的栅栏,湿滑的路面把他引向了容纪所在的方向。
他停了下来。
两人四目相对。
容纪看清了他的眼睛。小孩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眼神里不是天真的圆润,也不是陌生的警觉,而是一种更精密的东西。
他不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在扫描。
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好奇,只有短暂的停顿。仿佛在确认什么标签是否匹配,他能否与你互动,是否允许与你互动。
那一刻,容纪甚至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接受过某种“对外识别训练”。
她下意识想蹲下身,问一句“你家里人呢?”但是刚张嘴,话还未出口,一个女人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身形高挑,动作干净利落,穿着一套颜色低饱和的外衣。她面带微笑,牵起孩子的手,语气温和却毫无起伏地说:
“抱歉,他还没学会界限感。”
这句话像一句模板式的答复,没有问责,也没有歉意,更没有让话题继续下去的余地。
“……界限?”容纪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她其实有点想确认这是什么意思。她刚才没有越界,对方也没有表现出防备,这个“界限”具体指的是什么?
但那女人没回答,只是冲她轻轻点了个头,随后转身,牵着孩子快步走远。
容纪顿了顿,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拐入了另一条街,看上去方向离钟楼更近。她想找一条通向这个地方的广场,或者什么人流密集的区域。
这时,前面拐角处,一位老人跌坐在地,身旁的购物袋散了一地,几个苹果滚到地砖缝里,一只鸡蛋碎在他鞋边。
容纪下意识快步上前,蹲下身:“您没事吧?我扶您起来——”
她的手刚伸出,却被老人微微侧过身躲开了。
“不用,我已经提交跌倒记录,等一下会有人来。”
老人语气不急不缓,像在陈述天气。
容纪一时语塞:“可您……”
她正要伸手去捡地上的苹果,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新住户?”
一个穿灰蓝制服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动作不急。他没等容纪说话,就俯身扶起老人,把散落的物品一样样放回袋子里。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没有情绪。
老人朝容纪点了点头:“谢谢你的善意。但不需要。”
说完便随着那个男人慢慢走远。
容纪愣在原地。
没有被责怪,也没有被感谢。
甚至连一句“你是谁”、“你叫什么”都没有问。
刚才那两人之间的配合就像在执行某种早已训练过的流程。跌倒、上报、响应、归位。
她的存在,无足轻重。
不多余,但也完全不被需要。
容纪望着空落落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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