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势似乎有了短暂的间隙,那飘渺的声线终于凝聚成形,挣扎着,清晰地递送出一个旋律的片段,清越而孤高,携着月照空山的寂寥与松涧清风的从容。
那声音虽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在风声里倔强挣扎,直直撞向他记忆深处某个被灯火与喧嚣填满的角落。
是那日在揽月阁,于万千烟火之下,只为她一人弹奏的那支曲子。
心如擂鼓,破膛而出,血液在他体内奔涌,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几乎要淹没他的感官。
萧允贞猛地从冰冷的圈椅中弹起,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沉重的榆木椅子砸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却全然不顾,赤着脚,几步便抢到那扇支摘窗前,冰冷的寒气透过窗棂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入,冻得他裸露的脚踝一阵刺痛。他急切地抓住冰凉的窗棂,指尖用力到发白,猛地向上一推。
窗扇洞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劈头盖脸地狂灌而入,瞬间吹熄了案头微弱的烛火。
室内骤然陷入一片混沌的灰暗,唯有窗外天幕透出一点将明未明的惨淡青白,勉强勾勒出庭院里古柏扭曲的枝桠轮廓。
萧允贞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墨发被狂风肆意卷起,拍打在他冰冷的脸颊和脖颈上。靛青色的素锦薄袍紧紧裹贴在身上,短短几天的清苦日子便令他瘦削了些许。
冰冷刺骨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锐痛,他却浑然不觉,反倒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只为捕捉那风中游丝般的箫音。
声音来自别院背靠的山林方向。
在晦暗的天光下,只能隐约辨出远处山坡起伏的墨色轮廓,覆盖着未化的积雪,一片荒寒死寂。距离不算遥远,直线或许不过百丈,却隔着无法逾越的宫墙。
那箫声,就在那片墨色山林的边缘,某个无法目及的制高点上,断续地响着。
旋律并不连贯,甚至支离破碎。时而清晰,泠泠入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穿透力,时而化作极其低微的呜咽,仿佛吹奏者已力竭气短,仅凭着一口不甘断绝的意念在苦苦支撑。
萧允贞死死抓住冰冷粗糙的窗棂,指骨用力到泛白,他侧着头,极力调整着呼吸的节奏,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听觉上,风声呼啸,枯枝呻吟,更漏沉沉,他艰难地从中剥离,再拼凑出那属于他的曲调。
每辨清一个熟悉的转折,心头便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熨过,激起一阵战栗般的悸动。
真的是她,裴含章。
萧允贞张了张嘴,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同样冰冷的窗棂上。
太久了,他等这一刻太久太久了。
儿时在深宫之中,在那些被繁复礼仪规训的岁月里,每位儿郎内心深处总会有的那个模糊幻影,在他所幻想的每一个碎梦中,那个懂他爱他,惊才绝艳的仙子淑女,那张总模糊不清的面容,此刻映出了裴含章。
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逼退那不合时宜的软弱泪水,却无济于事。泪水反而涌得更凶,带着滚烫的温度,冲刷着脸颊的冰冷。积蓄了太久的委屈、孤寂、不被理解的愤懑,化作一股摧枯拉朽的狂喜,攫住了他的心脏。
风势渐大,卷起地上枯败的草屑和雪沫,迷蒙了视线。那本就微弱的箫声被风撕扯得更加破碎,飘摇欲坠,几乎难以为继。
萧允贞的心猛地揪紧,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下意识地探出身子,大半个肩膀都悬在窗外。
寒风更加猛烈地灌入,抽打着他的脸颊,吹得他墨发狂舞,遍体生寒,他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近乎贪婪地将整个上半身都交付给这刺骨的寒冷,只为能离那声音更近一寸,听得更真切一分。
他侧着头,将耳朵完全暴露在寒风中,不顾那刺骨的冰冷几乎要将耳廓冻僵,失去知觉,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捕捉那风中飘摇的的箫声上。
在那阵狂风的间隙,一丝带着尾韵的旋律,再次飘飘荡荡地钻入耳中。
是月升中天,清辉遍洒的那段泛音,清越琵琶化作洞箫呜咽,那份空旷辽远的意境却丝毫未减。
萧允贞颤抖着,缓缓地屈下双膝,跪在了冰冷刺骨的青砖地上。窗沿的高度正好将他的上半身托住,他仰着脸,任由寒风如刀割面,泪水无声地淌下,目光死死锁定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片山林依旧模糊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清瘦的身影裹在厚重的裘氅里,端坐于轮椅之上,于寒山残月之下,为他,只为他,吹响这一曲。
裴含章,你为何总是这样玩命呢?
就在那箫声即将彻底被风声吞没的瞬间,一声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破音挣扎着透出,那声音尖锐短促,带着气竭的撕裂感,仿若气力不继的飞鸟,在折翼前最后一声哀鸣,随即戛然而止。
一股尖锐的疼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膝盖下地砖的冰冷更甚百倍。
窗外的山林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清晰起来,那如泣如诉的箫声却彻底消失了。
余音散尽,万籁俱寂。只留下风声在院中古柏的枝桠间穿梭,发出永无止境的呜咽。
萧允贞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探出窗外的姿势,一动不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冰冷的空气灌入喉管。他缓缓地地直起身,背脊抵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一点点滑坐下去,最终跌坐在窗下冰冷的地砖上。
靛青的袍袖散落在身侧,墨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颊边。他曲起双膝,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他的心跳狂乱而固执地搏动,撞碎儿时冰封的心口。
天色在一种近乎凝固的灰暗中艰难地挣扎,终于撕开一线鱼肚白。光线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长安城纵横交错的街巷屋脊上,映照着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泛出冰冷潮湿的微光。
东市口昨日行刑留下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似乎被一夜凛冽的寒风涤荡去了大半,只留下一种若有若无、令人不安的铁锈味,顽固地萦绕在青石板路的缝隙和清晨微凉的空气尘埃里。
“听说了吗?今儿个天还没亮透那会儿,皇城西边儿,宗正寺那高墙后头……”西市口刚支起炉灶的胡饼摊前,一个裹着破旧臃肿棉袄的老妪,一边搓着冻得通红、满是裂口的手,一边神秘兮兮地朝旁边几个缩着脖子等热饼出锅的闲妇凑近。她浑浊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带着一种掌握了独家秘闻的兴奋和急于分享的迫切,“有动静!可大的动静了!”
旁边一个挑着新鲜冬笋担子的妇人耳朵尖,闻言立刻停下脚步,放下担子,浑浊的眼睛里也闪出好奇的精光:“啥动静?莫不是里头关着的那位……郡君殿下,又闹腾出啥幺蛾子了?”
她朝着皇城西隅的方向努了努嘴,语气里是市井小民对天家秘辛既敬畏又忍不住窥探的心照不宣。
“闹腾?这回可不是寻常闹腾!”那老妪声音下意识拔高了些,随即又警觉地压得更低,却掩不住那股子绘声绘色的劲儿,仿佛她亲临其境趴在墙头听了全程,“是箫声!断断续续的箫声!那箫吹的,啧啧,凄凉婉转,跟……跟哭似的!就从那背靠山林的荒坡子上头飘下来的!”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见众人都竖起了耳朵,连旁边摊子卖汤饼的汉子也伸长了脖子,才得意地续道,“吹的调子可讲究了!是上元节那晚,揽月阁里,郡君殿下亲自给那位裴家娘子弹的那首仙曲儿!我家侄女在揽月阁后厨帮工,那晚当值,亲耳听见的!错不了!”
“当真?”一个年轻些、脸上还带着冻疮的货娘瞪大了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手里捏着的几个铜板都忘了放下,她眼神瞟向崇仁坊的方向,“谁吹的?莫不是……”
“还能有谁!”老妪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旁边人的汤碗里,“自然是那位情深义重的裴家娘子!拖着病体残躯,顶着能把人骨头缝都冻裂的寒风,硬是让人抬上了那荒山坡子!就为了给高墙里的殿下送上一曲知音!听说吹到后来都……”
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传播秘辛的刺激感,“咳了血了!那袖子上染的红,比雪地里开的红梅还要艳上三分!”
“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挑担的妇人咂咂嘴,满脸困惑和担忧:“裴家那位……不是腿脚不便,坐轮椅的吗?她、她怎么上的山?还去吹箫?这大冷天的……不要命了?”
“啧,这你就不懂了!”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半旧儒衫,文士模样的女郎摇头晃脑地插话。
她显然也听到了这边的议论,踱步过来,脸上带着洞察世情的感慨,“情之所至,金石为开,懂不懂?终南山上,金钗为诺,何等情深意重!如今郡君殿下身陷囹圄,裴娘子不顾己身沉疴,不畏严寒刺骨,夤夜攀山,以箫声寄情。此等痴心,感天动地啊!”
那女郎文绉绉地叹息一声,眼神悠远,望着皇城方向,续道:“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人诚不我欺!”
她这番带着文采的感慨,立刻在周围人群中引起一阵更大的嗡嗡议论。有人恍然大悟般连连点头,啧啧称奇;有人依旧将信将疑,低声与同伴求证;更多人则是被这传奇般的情节所震撼,脸上露出唏嘘和感动的神色。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郡君殿下那可是天家血脉,尊贵得很!怎会无缘无故当众给个……咳,给裴家娘子簪钗?原来是早有意中人!是知音!”一个卖绢花的老翁恍然大悟道。
“裴娘子也是真性情!真风骨!”旁边一个提着菜篮的年轻郎君接口,脸上带着几分艳羡,“拖着那样的身子骨,为了心上人,命都不要了……这情意,比话本子里写的还动人!”
“可不是!这情意,这风骨!啧啧,戏台上都不敢这么演!”先前那老妪听闻,立刻附和。
那落魄文士女郎走到胡饼摊前,要了份刚出炉、热气腾腾的胡麻饼,又讨了碗滚烫的肉汤,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继续感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人耳中:“淑女君子,两情相悦。纵有风波阻隔,高墙深锁,亦难掩真情流露,金石为开。一曲箫音,穿透的是宫墙,叩响的是心扉啊。裴娘子此举,看似痴狂,实则是以命相酬,以曲明志。郡君殿下若闻此声……唉,不知作何感想。”
她摇摇头,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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